“常如!常如!快沏杯浓茶来!”
常如连声应着,急匆匆从后堂小跑出来,就见吴景喘着粗气,满脸通红,正按着心口,扶着案几瘫坐,顿时大惊,道:“师兄!师兄你怎么了?是中了暑气,还是着了风寒?师兄你别喝茶,浓茶伤身,无益寒暑,我给你煎药去!”
吴景辰劈手夺过茶汤,不顾滚烫,一饮而尽,这才觉得嗓子里那团火被压了下去,顿时长舒一口气,叹道:“好酽茶!真是救命!你别慌,我没事……”
常如见他这样,浑不知发生了什么,还以为他在宫中遇见麻烦,这就连忙问道:“可是天后为难师兄,又或陛下执意不准?师兄莫要心急,凡事都有个法子。若然你不能亲赴黔州,弟子也愿意为师兄分忧!”
“黔州之事,天后开恩准了。只是我离宫之时,偶遇三公主当面,也不知怎地,一见她就心悸难安,只觉得肺腑躁动——你怎么了,一副怪样!我与你说正事,你做什么鬼脸?”
常如直勾勾盯着吴景辰,那模样活像是见鬼一般,畏缩嗫嚅,好半天才开口,道:“师兄……你瞧见公主了?”
“三公主就在立政殿别院,我遇见她有甚稀奇?皇宫内院,本就是天家所有,公主要出来走动,难道有什么蹊跷?”吴景辰大惑不解,看向常如发问,只是一说起公主,眼前就浮现她眉梢眼角,不由得脸上发烫,忙喊道:“不行,再给我倒杯水来!”
常如愣在原地不动,好半天才试探着开口,道:“师兄……你恕我无知,这辈子无缘往大衍秘境一行……咱大衍宗,就没有女子修行么?”
这话直叫吴景辰大怒,骂道:“你这小子,尽说胡话!大衍宗不收女弟子,诸位前辈却是有家室的!你说得我没见过女人一样,难道我还能对三公主动……心……”
一语至此,他就愈发觉得胸闷,这就有一股别样感觉,百爪挠心般涌起,沿着胸膛爬进喉咙,蜜糖般黏住了喉舌,叫他嘴里含糊,再也说不出下文,倍觉羞臊,兼有恐惧,一时扪心自问,暗道自己是不是对三公主动了心?
然而此念一起,他便猛地摇头,暗想自己自出生就在大衍宗修行,耳听道德真言,眼观天地大道,心无杂念,思绪清明,哪能生出这等龌龊念头,玷污那娇滴滴,水灵灵,温婉可人,慈悲善良的三公主呢?这念头何等肮脏,如何能沾染她含着春水碧波的眼眸,玉葱管一样的鼻梁,樱桃般粉嫩的小嘴,雪练般白皙的脸庞……
“师兄?师兄!师兄你醒醒!”常如见吴景辰旁若无人,痴痴发笑,状若失神,一时大惊,连忙疾呼几声,唤他回过神来,眼瞧他恍惚窘迫模样,不由得咧嘴笑了起来,才道:“师兄,你怕是瞧上三公主了,犯花痴呢!”
吴景辰大窘,怒道:“胡说!我与三公主不过一面之缘,对她只有感激与敬重,哪里、哪里瞧上她了!你这家伙,心术不正,龌龊得紧,又知道些什么!”
常如嘿嘿笑着,也不争辩,任凭他骂,心中满是欢喜,绝无丝毫怨恨。便知道他懵懵懂懂,动了凡心,一十六载清修,终于被红尘撼动,一时无法接受,更无法理解,才有这般反应。联想之前三公主怪病,他心里也有了些计较,暗骂太医令坑人,害师兄坠入情网。
要在俗世里,吴景辰这个岁数也老大不小,以他的人品相貌,传扬出去,足够四方的媒婆踏平门槛,八面的说客磨穿嘴皮,有多少朱门大户倒贴钱招他做婿,害许多春闺小姐为他难眠。全是他深山修道,不问世事,初入红尘,名声不显,大衍府才得片刻清净。
现如今他也动了凡心,瞧上了天家帝女,武后三公主,常如全不觉得担忧,反而松了口气。才是郎才女貌,自家师兄招驸马绰绰有余,传闻中三公主倾国倾城,温柔贤惠,师兄迎娶她也不算吃亏,好一段美满姻缘,他打心底为师兄觉得高兴。
只是这种事情,不能挑明了说,说了反而坏事,便叫常如正色,道:“师兄恕罪,原是我言语轻薄。只是这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三公主何等人物,谁人不敬爱有加?”
吴景辰又不是傻子,哪能被他这鬼话糊弄,才一时内视己心,扪心自问,暗想自己是否真对三公主动情。大衍宗虽在化外,却不禁人之常情,阴阳相配,天地相合的道理,他原也晓得,无需旁人指点;只是他与三公主初初相识,无甚往来,就不知这情愫因何而生,从何而起。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道理八百年后才有,吴景辰自不晓得。
越想越臊,他不由得瞪一眼常如,才道:“如今天后开恩,许我往黔州探案,我不敢生出杂念,只一心为师叔沉冤。你可曾备好行囊,别误了要紧大事——对了,遣人与崔寺丞说一声,天后见他的奏章,许他与我同往,但请他尽快准备,明日一早我们就要动身!”
常如笑着称是,早就将一切准备妥当,只等天后诏书一到,吴景辰便能启程,赶赴黔州。
正说着,就听一阵窸窣脚步声音,才见高尝修探头探脑,小心翼翼,进前轻声道:“少卿……我也想与你同去……”
吴景辰一见是他,便露出和蔼微笑,生怕吓坏了他,道:“你去作甚,徒惹伤心!”
高尝修两眼含泪,神态哀然,哭腔道:“我自知少卿好意,也不敢累赘麻烦,只念着少卿大恩,不晓得如何回报……少卿重病未愈,贸然赶赴黔州,便离不开人伺候,我愿助少卿一臂之力。况且我生在黔州,总晓得风土人情,不敢说为少卿向导,也愿尽绵薄之力。”
常如正要说话,就被吴景辰拦住,才听他道:“我晓得你细心,也受得你服侍。只是此行非游山玩水,途中多有险阻艰难,原非容易,哪忍心再牵累你?你的心意,我全知道,不过此番,我不能带你。”
一听这话,高尝修便恸哭出声,求道:“少卿慈悲,我愿为少卿肝脑涂地!我已无家眷,唯有少卿。承蒙少卿不弃,待我如兄弟一般,若不能服侍左右,哪能报大恩万一!少卿若不许我同往,不如就将我逐出府去,左右我卑贱之躯,在哪里不能求活?”
吴景辰听他恳切,忍不住长叹一声,才道:“你这又是何苦!我当你是兄弟,就不图你回报,愿你一世平安,哪能叫你为难?”
话音未落,就听常如劝道:“师兄,他既有心,何不成全?此去黔州,何止千里,有人服侍,我也放心。原该我与师兄同行,一路服侍,只恨这府中事多,一时不得抽身。师兄要嫌他蠢笨,我便遣别人同往,始终千山万水,好歹有个照应。”
听他这么说,吴景辰也就无奈点头,道:“与其劳动诸位师弟,不如就让尝修同行……我走后诸事繁杂,少不得你们帮着料理。尝修,你真愿与我同往么?”
高尝修闻言跪地,这就磕头,直叫吴景辰连忙避开,听他道:“愿为少卿鞍马!”
吴景辰别无他法,只得应允,这就吩咐他去收整行囊。眼瞧他走得远了,常如才压低了声音,道:“我自知师兄心意,但还请一路小心。这小子来历不明,万不可松懈大意!”
吴景辰闻言点头,道:“无妨,我自有分寸。诚如葛师兄提醒,他来历很不一般。只是他入府多日,一直不显端倪,那日我假寐试探,只觉他情真意切,似有苦衷……罢了,权当救他,多少冒险,也是值得!”
常如只叹师兄慈悲,也就不说别的,先服侍他养精蓄锐,这就遣人给崔华霍捎去消息,又亲自奔往户部,换了公验符券出来。武后对吴景辰大力支持,小半天便晓谕六部协从,太常卿不知为了什么,也一应行于方便,轻易放他离京,倒叫常如省了不少麻烦。
如此一来,一切就算准备妥当。大衍府中自有全套车马,千山万水也拦不住少卿离京远游。常如与一众师弟劳顿到半夜,几经讨论争执,推演把握,可谓呕心沥血,才将沿途衣食住行尽皆安排妥当,力求点滴不错,只愿吴景辰顺风顺水,探明真相归来。
吴景辰坐享其成,养精蓄锐;那边崔华霍家里却是鸡飞狗跳,锅碗砸碎瓢盆。
他婆娘骤听他要去黔州,三两个月不见得准能回来,盛怒下连哭带闹,直搅得四邻不安,痛骂他抛家舍业,鬼迷心跟一个小娃胡闹。婆娘又摔又打,喊叫不休,崔寺丞无法,只得着实教训了媳妇一通,熬了半宿,累得半死,方得偃旗息鼓,险些起不来床。
五鼓天明,一行人在城门口汇合。吴景辰眼看崔华霍形容憔悴,神色萎靡,两眼圈一片浓黑,直觉他彻夜劳顿,不敢多问,这就拉着高尝修坐进马车。留下常如捧腹腹狂笑不止,好容易说服他策马执鞭,这才赶着车出城而去。 少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