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剧变,武后尚能保持清醒,就晓得身后这密道也不是那么保险,迟早会被刺客发现端倪。届时对方穷追而来,自己万无抵抗之力,纵是再生一双腿脚,也跑不过刺客万里追风的轻功。
想到此处,她便当机立断,这就揉乱本已披散的头发,又自扯开清凉贴身的衣裙,就地一滚,沾得满身泥泞,眼眶一红,当即放声大哭,只踉踉跄跄,朝着那几名比丘尼扑去,口呼救命,真真哀婉凄凉。
那几名比丘尼本是附近庵堂的修士,一见她这般自然心生恻隐,才听她哽咽不止,直说自己是出城上香的居士,路遇悍匪,家奴尽皆被杀,自己惨遭侮辱,好容易才逃得一条性命。众比丘尼听得泪眼婆娑,这就连忙匀出一套僧袍给她遮体,领着她回了庵堂,好生照顾安抚不提。
武后心思缜密,知道此间离京城太近,一两日就会被刺客追来搜寻,便不敢多待。当夜众尼就寝,她便偷了一套僧袍逃走,漏夜一路朝东而去,一路上隐姓埋名,假扮做苦行乞食的比丘尼,也不知往哪去,也不知何处存身,只想一味远离京城,先保全这条得来不易的性命。
数日后,风吹日晒,憔悴不堪的武后昏死在路边,被善心的居士送到这间庵堂。老主持怜她诚意苦行,一心礼佛,便将她收留庵中,着她养好身子再赶路,也不要她度牒,也不问她去处,只大开方便之门,渡世间一切苦厄。
武后年轻时曾在感业寺出家两年,还俗后也在宫中设有佛堂佛龛,住在庵堂里倒也如鱼得水。见惯了世间繁华,再来看青灯古佛,便有了另一种明悟与感动。这几日来,她的心境愈发平和,每日劈柴担水,洒扫缝补,都能上手去做,就再无那国之圣人,一朝天后的威仪,只剩下名为惠岸,一心礼佛的比丘尼。
有些时候,武氏甚至忘了自己曾是天后,也忘了曾经拥有过的权势与繁华,只以比丘尼惠岸的身份,享受缺失了几十年的平淡生活。然而每每如此,她都忍不住想起三公主来,才是宫中还有她牵挂之人,就不晓得女儿如今是吉是凶,处境如何。
以武后的心思,不难猜到刺客不会为难公主,甚至会千方百计,疼她爱她,不叫她受了丝毫委屈,也不能让她发现点滴端倪。饶是如此,女儿落入歹人手中,还是叫她心焦不已,只得跪在佛前诚心诵念祈福。这一来,就叫老主持愈发瞧见了她的信念,才愈发疼惜怜悯。
如此浑浑噩噩,月余光景就消磨过去。渐渐地,武后沉浸在惠岸的身份中无法自拔,就连对女儿的牵挂也看淡了许多,只从这一个月诵经礼佛中悟出不少道理,就快要觉悟诸法空相,诸行无常的真空大道,彻底放下一切,遁入空门,了此残生。
然而天数既定,哪能叫她这么容易脱逃;有时身不由己,佛门广大也普渡不得。
这一日,她洒扫既定,功课做完,正跪在释迦本生图诵念《无量寿经》,念到“愿我功德力,等此最胜尊”一句,就听见屋外传来老者呼喊,道:“有人么?好心人给老汉碗水喝罢!渴得紧哩!”
这庵堂远离尘世,少有行人往来,武后倒也慈悲,这就放下念珠,迎出门去,念道:“阿弥陀佛,请老丈少待。我这便取茶点来。”
抬头看,就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搀着个弓腰驮背的老头,颤巍巍站在庵堂门口,抬眼朝里瞧来。那老头老得直不起身,小姑娘又是弱不禁风模样,饶是武后见惯大风大浪,这会儿心中也生出了些许恻隐,才连忙取来热茶干饼,给两人解渴充饥。
祖孙俩吃着茶饼,口中自是对武后感激不尽,才听那老者道:“哎哟,还是皇城边上的人有良心,还晓得给老汉一口热茶喝,怕我这副老肠胃受了凉!上个月在黔中,老汉吃了人家的凉水干饼,拉了稀哩!”
这话才说得粗鄙非常,武后倒也不以为意。原本她就颇有心胸和城府,这一个月青灯古佛就愈发圆融,自晓得村野粗汉说话没有许多规矩,也不生气,只劝道:“老人家与我说笑,是嫌弃小庵饭食粗鄙哩!我听闻黔中天旱水灾,莫说饼子,一碗清粥也求之不得。老丈还有干饼入腹,可说是福气不小呢!”
老汉嘿嘿笑着,抿着饼子,道:“你这出家人,说话倒有趣,竟晓得黔中天灾。老汉不晓得惜福,爱说几句嘴,心中有数,自晓得那位俊俏郎君的好处,也念着你这出家人的恩德。一饭之恩,没齿难忘,老汉思想着回报哩!”
他这话就听得小姑娘咯咯直乐,一派天真,打趣道:“爷爷,你早没了牙齿,说什么没齿难忘哩!这位娘子生得龙睛凤颈,贵不可言,那能听你这……叫人说不出口的话语!”
一句“龙睛凤颈,贵不可言”,就惊得武后手一哆嗦,只将捧着的茶碗朝地上摔去。只见那小姑娘出手如迅雷闪电一般,人影一晃就接住了那杯热茶,一滴不漏,好生递回武后手中,笑道:“娘子可端稳了,摔坏茶碗,主持要打你屁股呢!”
“尔等前来,有何所图?讲!”
只一愣神,武后便像是被唤醒的怒龙一般,长身直立,眼中精光暴涨,浑不似先前慈悲圆融模样,似乎这一刻又站在了紫宸殿中,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自有一股令人难以直面的威严迸发出来,才叫庵中打坐念经的老尼姑没来由一惊,差点扯断了手里的念珠。
那祖孙俩直面武后凤威,却如微风拂面,毫不在意,依旧笑嘻嘻瞧她,才听老者道:“小尼姑修行不够,火气忒大,莫要吓坏了我孙女!吃你杯茶,哪来这般罪过!”
就瞧那小小姑娘捂嘴直笑,道:“娘子莫要动怒,原本是我冒失。我不知娘子面皮薄,夸你容貌都生气哩!哎!还是慧根不够!原以为你这一月诵经念佛,能除去几多戾气,福泽万民,却不料还是这般!”
武后冷冷瞧着两人,也不管他们作何言语,只道:“大胆的刺客,真追到这儿来了!我若是你,便不该呈口舌之快,只一刀将我杀了,便叫你家主子安心!”
“嘿!武氏,你稍安勿躁!谁告诉你老汉是刺客,你又何时得了未卜先知之能?哟,真还有人朝这边来了,看样子,你这番豪情壮语,即刻便能用对了地方哩!”
老者嘿嘿笑着,扭头朝身后瞧去。就见几道人影从青山绿树中显露出来,为首那人手握一柄赤红色匕首,脸上像结了霜一般,俊俏得男女莫辨,偏生凶悍得难以接近,正是高尝修,却听他道:“武氏果在此间,即刻将她杀了,割下头来!咦?”
“咦?这不是给老汉拿饼子的郎君么?有缘千里相会,你怎地也来这里?来坐,来坐,这些姑子做得好饼子哩!只是你们人多,不晓得老尼姑能否招待得起,嘿嘿!”
高尝修瞧见这祖孙二人,心中也是猛地一动,才想起那日石城县山路上相逢,就不知这祖孙两人为何出现在此间。然而他这会儿并无心与人寒暄,只一挥手身子就消失在原地,下一刻一道红光划破虚空,堪堪刺在武后脖颈之上。
朱砂剑剑尖挑破武后脖颈,刺出一串血珠,染得朱砂符箓愈发红艳,却不得再进一步,这就僵在当场。
才见那小姑娘不是何时站在了武后面前,两指稳稳夹住高尝修手中利刃,叹道:“少年才俊,你这剑愈发快了!借你这一剑化解武氏死劫,今后你与她便恩怨两清!”
高尝修心中大骇,就不曾料到这小姑娘身手了得,一时间只觉得那朱砂剑生根一般,无论手上灌注多大力道都纹丝不动,更有一股诡异的吸力从剑柄涌来,将他手掌牢牢黏在剑上,挣脱不得。
只一怔,他便翻手洒出一把牛毛细针,朝着武后面门蜂拥而去。那针上喂有见血封喉的剧毒,近身而发,神仙也救不得武后活命。
“临——”
才听得惊天动地,震彻虚空的一声“临”字暴喝而起,顷刻间将细针及一众涌上刺客定在原地。高尝修直如见鬼一般,似乎瞧见了细针悬停在半空中的模样,一时心神巨震,就觉得眼前一花,已然失了武后和那祖孙两人的身影。
“六甲秘祝!大衍门人!快撤——”
高尝修这一声还没喊出,就瞧见一众同门纷纷软倒在地,这才感到声浪灌体,周身皮肉巨震,经络骨骼酥麻,五指微微颤抖,朱砂剑叮一声落在地上。
心知事已不可为,也晓得自己不是那祖孙二人的对手,高尝修这就抽身急退,再顾不得一众同门是生是死,却在顷刻间身子一滞,耳中听得又一声暴喝响起,道:“兵——”
这一声直叫他浑身僵硬,当即跪倒,呕出一口心血,就觉得胸前如有虫蠹爬动,耳听得叮叮叮几声细响,才瞧见七枚血淋淋钢针崩落在地,只留下心口七处细小深邃的伤口。
一阵冷风吹来,带来老者悠悠声音,道:“看在徒孙份上,救你这条性命。你家主子大祸临头,老汉劝你迷途知返,莫要执迷不悟!” 少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