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边某处庵堂,依山伴水,远离人烟,十几位老少比丘尼在此修行,诵经念佛,劳作休息,自给自足,自得一份安宁。
诗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就在寺中一株桃树之下,新近来的比丘尼惠岸心如止水,笨拙地为主持缝补僧衣。
在她过去的五十六载春秋中,瞧见补丁的机会寥寥无几;曾经穿在她身上的衣袍,割下一角来就能盖起来十座这样的庵堂。那样的衣袍,她一年要舍掉十几件,或因沾了污渍,或因挂起毛边,更多只因她穿着那衣袍时,偶觉不悦。
她那双白皙嫩滑,不逊于少女的白嫩手掌,拿惯了朱批狼毫,拿惯了镇国大印,却拿不惯细微粗粝的铁针;这双手,把握过一朝国祚,把握过官民生死,偏偏把握不住那件粗布僧袍。不过半个时辰,她就戳伤了自己十余次,左手五指尽是血迹斑斑。
曾几何时,她也曾穿针引线,在锦缎上绣出梅兰竹菊,绣出鸳鸯成双;曾几何时,她也曾手握朱笔,在诏书上绣出天下兴亡,绣出锦绣河山。现如今,她紧握一枚铁针,缝不出一个简单的补丁,纳不好一道浅显的裂缝,手中针,身上衣,似乎比朱批狼毫,比镇国大印,还要沉重。
然而身为比丘尼的日子,却让她感受到久违地平静与安逸,直叫她回忆起青春年华。
贞观二十三年(649年),她才二十五岁,因着国丧,出家为尼,曾在感业寺修行过两年;永徽二年(651年),二十七岁的她,得到了一次离寺还俗,重归繁华的机会。
若是当年,守住本心,青灯古佛,不离不弃,或许现在,自己也能像主持那般安逸。
惠岸心中想着,手上却是不停,依旧修补着粗糙破旧的百衲衣,脸上一片平和,宛若止水,只在眉眼间透着些许宁静。
俱往矣!
已经发生的事情不会忘记,一个月前的经历还不时在她脑中浮现。偶尔,伴随着那恐怖一夜,出现在她念头中的,还有几十年的繁华,几十年的富贵,几十年的恩宠,几十年的睥睨。
然而,那又如何?现在的她,不过是一个比丘尼——一个曾经皈依我佛,曾经背叛沙门,曾经舍弃安宁,最终顿悟回归的比丘尼。她只是个普通的比丘尼,一个法号惠岸,在苦海中泛舟远行,求索彼岸解脱的比丘尼。
那一夜,夜深露重,阖宫寂静。惠岸,也就是彼时的武后,早早在寝殿中入睡。
二更鼓点,宫中一片嘈杂,白日里饱阅百官奏章,群臣进言的武后,昏沉沉从睡梦中惊醒,正欲呵斥两句,教训不懂规矩的宫人,就被一只生满皱纹,腥臭难当的手掌捂住口鼻。还来不及尖叫惊呼,她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低低响起,唤出那陌生久违的称呼,微弱道:“天后莫要出声,宫中进了刺客!”
一个掌握朝政,坐拥江山的女人,这会儿既不会叫,也不会喊,只会本能地咬住舌尖,任刺痛将自己唤醒,怒睁惺忪睡眼,从闪烁隐约的烛火中瞧清周遭。
念头涌起的瞬间,武后便瞧见贴身宫婢满身浴血,半边脸都被利刃削去,露出狰狞头骨,却不显丝毫痛楚,只满脸惊惶,一手捂着自己口鼻,一手在床榻下摸索着什么。这宫婢服侍武后十余载,只因笨嘴拙舌,向来木讷,才不受她重视,比不得李妈妈那般放肆,却也忠心耿耿,任劳任怨,老成持重,最是把稳。就是武后,也不曾见过她今日这般慌猝。
“天后在上,老奴禀报,刺客已杀进立政殿,正与宫婢宦官纠缠。老奴不肖,临阵脱逃,只求天后平安。愿天后回朝之日,重整朝野,肃静宫闱,老奴在天有灵,必护持天后左右!”
说话间,那宫婢似乎抓住床底某物,只猛一用力扯动,武后便觉得天旋地转,眼睁睁瞧着床板翻转,将自己摔入某个阴腐潮湿的所在。
她乃是一国天后,主政多年,当机立断,临危不乱之处,寻常男人都比不得她。于是她翻身坐稳,只将手指塞入口中,死死咬住,借着头顶一丝透光的缝隙,小心朝外瞧去,见那宫婢翻身上床,扯被褥蒙住头脸,颤栗不休,却又一言不发。
只在这瞬间,就听得寝宫外几声惨叫接连响起,才瞧见李妈妈长身而立,手持一柄写满符箓的朱红宝剑,大步进来,扬手一剑将被褥连带那宫婢钉在床板上,剑锋甚至穿透木板,在武后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武氏,你自承天命,却不知命数已绝!今日乃是你命中死劫,你可知否?枉你千方百计,夺走我女帝天命,怎不知天数如此,假的作不得真!”
说着话,就见李妈妈伸手往脸上一抹,手掌离开面颊的瞬间,露出一张与武后一模一样的脸来。才叫密道中的武后皓齿紧咬,险些咬断了口中四指,只觉得血腥弥漫口腔,透入喉头,才觉得痛入心脾,忍不住闷哼一声。
那宫婢遭朱砂剑贯穿身躯,本已疼得喘不上气来。只听得床板下传来那声闷哼,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逼着她鼓动肺叶,放声哀嚎起来,只求能够盖过武后的声音,不叫别人察觉这床榻之下还有逃生密道。
神貌宛若武后的李妈妈听她哀嚎,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笑意,才连连拔剑猛刺,咬牙道:“将死之人,喧闹作甚!你且安心去死,我自替你照顾儿女,服侍君王,登基坐殿,临朝称帝!叫出花来,你也必死无疑!惊动公主,只怕连累她与你同行!”
最后这句话如有神效,才叫武后和那老宫婢都齐齐噤声。李妈妈,或者说千面娘子见状,便是冷笑一声,眼瞧着被褥中渗出汩汩热血,静静凝视片刻,这才满意上前,一把扯开被褥,打算欣赏武后震惊绝望面孔,却不意瞧见老宫婢咬牙瞪眼,浑身是伤,僵死床上。
“这!武氏!你这贱人!逃哪儿去了!升天入地,你也逃不出老娘手掌心!滚出来!我誓要将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武氏!滚出来!滚出来!”
才见千面娘子狂舞手中朱砂剑,霎时间寝殿中所有一切,连带那老宫婢的尸体都化作飞灰,砖瓦木梁上留下道道剑痕,一时间烟尘弥漫,血腥四溢,叫人喘不上气来。
武后只将牙齿咬到指骨上,靠着剧痛惊醒精神,保持清醒,却不敢发出点滴声音,也不敢挪动半寸位置,原晓得武道高人耳目通灵,一丝一毫的动静都瞒不过千面娘子,只仗着她这会儿大失所望,暴怒非常,神志含糊,不能静心搜查。
到这会儿,武后也发现自己身处密道之中,周遭尽是冰冷砖石泥土,只觉得一股阴晦冷风从身背后徐徐吹来,就叫她晓得这密道另有出处。眼瞧着千面娘子狂性大发,几剑就要将这寝宫斩作粉碎,武后便当机立断,舍命一搏,小心朝着冷风吹来处挪去。
不多时,身后再听不见喧闹嘈杂怒吼声音,阴冷潮湿,伸手不见五指的密道中,只剩下武后剧烈的喘息和心跳。黑暗中,她只觉得有双眼睛一直在身后盯着自己,似乎下一刻就有利刃要从背后刺穿自己的胸膛。
恐惧是最有效的动力,才叫武后一个年逾半百,养尊处优的老妇光着脚,在这密道中狂奔了不知多久。直到得她体力耗尽,心神更近乎崩溃,整个人瘫坐在密道中,再不能向前一步,只盼着噩梦醒来的时候,才听得隐隐约约有鸡鸣狗吠之声传来,不远处隐约有一丝亮光透出。
这一丝亮光,便给武氏注入了全新的力量,才叫她挤出身子里最后一丝力气,不顾一切朝着亮光扑去。一瞬间,她只觉得脚下一软,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踩中深陷,就听得轰隆隆一声巨响,面前一块巨石猛地朝前滚落下去。
明媚天光照入,武后忍不住抬手挡住眼睛;待得她适应光明,就发现自己站在京郊某处半山腰上,身后几里处就是安静祥和的大明宫,才知道自己这一夜担惊受怕,耗尽一切,不过刚刚逃出了那高耸的宫墙。
常人遇得此事,不说吓得失神,至少也要缓和喘息片刻;然而武后就不是常人,只一愣就迅速理清了思路,晓得宫中遭了剧变,有刺客易容做自己骤然发难,到这会儿只怕已经稳住了后宫局势,鸠占鹊巢,成了自己;眼下自己即便立刻回转宫中,说不得也要落个冒充天后,抄家灭族的大罪,才叫她一时不知所措,堂堂李唐天后,竟是无处可去一般。
如若早有准备,哪怕来得及带走册书凤霞,武后都有本事找到京兆尹验明正身,率军逼宫,夺回自己的身份和地位;然则她如今只穿着一身就寝衣裙,更是被发跣足,狼狈不堪,比之叫花子略强几分,说是逃奴胡姬也有人信,莫说进城去见京兆尹,就是这荒郊野外,遇上个无礼狂徒,都够她好瞧。
更何况先前她瞧得清楚,李妈妈一抹脸就变得与自己一模一样,只瞧千面娘子那神乎其技的易容之术,批上凤冠霞帔便是活脱脱一个天后。试问满朝文武,谁又敢舍了朝堂上天威浩荡的天后不顾,非要相信路边这落魄老妇才是大唐圣人?即便有人相信,以她如今的处境,又该如何掩人耳目,穿过城门,混入城中,面见一应重臣?
一念至此,武后只觉得心中冰冷,才晓得自己早早被人盯上,不晓得被算计了多久,才有那些刺客一夜之间将宫中改天换地。若非那老宫婢忠心耿耿,又晓得武后都不晓得的暗道机关,现如今她早已被剁成肉泥,哪还有这么多思绪考虑!
茫然无措中,只听得山脚下传来低切声音,就瞧见几名比丘尼双掌合十,低诵佛经,缓缓走在了山路上。 少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