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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之周站在八角琉璃灯盏下,侧对着平躺在龙榻上的陛下,明明灭灭的火光驱散半室黑暗。
两个人无声的沉默着,很长时间里谁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一直到烛芯快要燃尽时,尊者方才发出一声沉沉的、长长的叹息。
极尽痛苦般的问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虽未带名姓,可穆之周明白阿舅口中的那个他指代的是何人,回忆起边疆战场上同那个人策马奔腾的热血岁月,眼眸也一并温热了起来,似是有什么东西顷刻之间便要滑出。
“他……”穆之周低下头,嗓音沙哑,“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儿……”
溢美之词不计其数,而他的清酒哥哥是唯一一个配得上所有称赞字眼的人,只是甫一提起他,喉间便涌起阵阵辛辣,于是累积在心头的言语还没脱口而出,就又随着嗓子眼里的哽咽一同返回到了胸腔里。
“最好的男儿……”陛下咀嚼着这两个字,抬起眼睑看向正上方,那双潮湿的眸子空空荡荡,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副失去了魂魄的躯壳。
先皇优柔寡断处事不决,大限之后留下的除了空空的内库之外,还有一片乌烟瘴气的朝堂,清嘉大帝自即位起便以铁腕治国,在清理前朝遗留下来的蛀虫同时,还充盈了国库,使得处在风雨飘摇中的西国根基一点一点稳固。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威震四海的帝王,心底也有一个让他百转千回的姑娘,和一个肝肠寸断的孩儿。
“周儿,你能不能跟阿舅讲一讲……有关于他的事?”榻上的君王开口,声音中隐隐带了哭腔。
此刻,他不是一国之主,他只是一个丧子的孤寡老人。
八角琉璃灯盏里的芯燃尽,烛火忽的灭了,黑暗袭来的霎那,穆之周抬头望着尊者的方向轻轻嗯了一声。
“我去往边疆的头一年,便遇见了清酒哥哥……”
朦朦胧胧的夜色中,穆之周于陛下寝殿内回忆起第一次遇见那个人的场景,他讲那个人穿过漫天大雪来到自己面前,讲他堵住没入地牢的水渠,讲他用身躯隔开密如雨点的拳头,以及他跪在高台下喊的那句“恭贺大将军……
陛下听闻那些有关于宋清酒的往事,湿了的眼角微微眯起,似是有笑意展露,然而当他听到穆之周讲未欢公公带了一队禁卫军悄然到达边疆时,将将露出的笑意一瞬凝固,取而代之的是兜天的绝望。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他早已知晓。
边疆战况传入京都,向来极稳的君王慌了,虽是他一手将自己的侄儿逼上战场,可那也只是为了锻炼穆之周,好让他成为足以担当起穆氏门楣的大丈夫,阿姐随穆炀靖共赴黄泉,只留下一双儿女,倘若侄儿真的在这场战争中遭遇不测,那么百年之后,自己又有什么脸面去见阿姐?
未欢公公带着密旨和禁卫至边疆,拦下骑上马背的穆之周,着令宋清酒换上将服领兵出战,彼时,所有人心底都知晓,那一战不过是穷途末路之下的背水一战,胜算少的实在可怜。
穆氏的人从来就只有战死,没有临阵逃脱,为了护住阿姐夫家一族最后的尊严,陛下在太尉的建议下选择了宋清酒,命其代将军出征,若败了,便是小穆将军战死沙场,穆氏的门楣上又多了一项光荣。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的是,那场看似必败的仗竟然在宋清酒的带领下获得了胜利。
陛下想也没想,第一时间命未欢公公将胜利的荣耀披在侄儿肩头,于是,那一场边疆之战最后的结果是小穆将军浴血奋战英勇不屈,以披荆斩棘锐不可当之势奏凯。
为了让谎言无懈可击,陛下将一部分知道实情的人遣去极西之地,未有诏令,永远不能返回盛京城,而另外一部分拘禁在万象佛寺内,并下了终身不得外出的死命。
凯旋的哨音响起,穆之周骑在高头大马上归都,毫不知情的百姓夹道欢迎,那一双双眼睛里闪着的全是对西国年轻将军的崇拜,其中无一人知晓他的卫将军,他的……清酒哥哥。
回城那日,穆之周看着京都因他而起的热闹和拥挤,指尖紧紧攥着缰绳,因为太过用力,指腹被摩擦出血来,可他一点也不觉得疼,好似只有这样,才能勉强压制住胸腔里翻天覆地的苦海。
陛下扶持侄儿坐上如今的位置,原是想着待心爱的孩子回来能有个靠山,没曾想命运弄人,临了竟得了个如此局面。
穆之周从皇宫退出来的时候,穆红鸾已经等在宫门口了。
魏心身份造假,罪不可恕,陛下不允许他入土为安,尸骨被挖出后以火焚之,最后将灰烬扬进了风中。
为了表示对侄女的亏欠,陛下特赐了穆红鸾公主头衔,并允其还府,日后婚嫁皆由兄长做主。
此时,清嘉大帝已是奄奄一息,大部分时间都处在唤不醒的昏睡中,近身服侍的未欢未喜公公时时听见迷迷糊糊中的他低低喊“秧之”,除开这个名字外,他偶尔还会叫“阿姐”,亦或是……“澜溪哥哥。”
未喜懂秧之这两个字之于尊者而言所承载的似海深情,却不懂歌阳长公主与曾经的帝师叶澜溪对尊者的意义,他忍不住时也问过自尊者微时便伴在其身侧的未欢公公,为什么陛下弥留之际会想起这两个人?
彼时,未欢公公垂首望着病榻上陷入梦魇里的圣上,眼泛湿意。
或许此刻,这漫漫一生正一一回放在陛下紧闭的眼帘上,睡梦中的他不是清嘉大帝,只是清嘉,是长姐和澜溪哥哥呵护备至的小弟。
泪水模糊视线的时候,未欢仿佛回到了十几岁,那时,歌阳公主喜欢坐在后花园的草地上看叶澜溪弄剑,瞧见阿弟自树后走出,她总笑着招招手,柔柔唤道,“清嘉,过来这边……”
一个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天之骄女,一个是位尊势重令整个朝野都侧目的少年权臣,还有一个被寄予“天子继承人”的厚望,未真正涉及帝位之争的日子,是他们三个人最好的时光。
只是后来,走着走着……都走散了。
对于尊者的病情,太医院的每一个医官都束手无策,甚至下了陛下撑不过十日的哀言,不过,陛下硬是凭着一口气撑到了六月。
六月的第一日,太尉府被查,太尉被冠以与假皇子共同谋逆的罪名收押至大理寺。
六月的第二日,太尉在牢房中饮下毒酒,畏罪自杀。
六月的第三日,清嘉大帝薨,西国举国悼之。
最不被众人看重的九皇子音岚成了最后的赢家,人人都说他什么都没有做,却幸运的得到了陛下眷顾,成为西国新一任君王。
除开被陛下委以监国之任的穆之周和未欢公公,谁也不知,看似与音岚毫无牵连的宋长尤,私底下究竟为他布了怎样一盘棋。
在面对党争时,即便是与圣上一同长大的未欢公公,也不得不择出一人站队。
历来通往皇权的道路两旁,都免不了白骨森森,生在天子之家,命运早已由不得个人。
新皇即位,晋封吏部尚书宋长尤为正一品殿阁大学士,百官以其年幼为由阻之,唯穆之周躬身跪下道陛下英明,就像当年在边疆所有人以年幼之名质疑他是否能担将军之任时,只有宋清酒跪地高喊恭贺大将军。
穆之周的声音响在大殿上,宋长尤微微侧目,望向他时,那双平静的眼眸动了动,好似死水微漾,荡起一层不明显的波澜。
退朝之后,宋长尤等在通往将军府的必经之路上,那辆刻着火凤金凰的马车自街头缓缓驶近时,男孩拱手敛襟。
“今日多谢将军替尤说话。”
马车停住,里间的人并未下车,“宋学士无需客气。”
“作为回报,尤可告知大人一件秘事。”
“不用了,”穆之周掀开车帘一角,注视着黑衣白发男孩夜色般的眼睛,“你所说之事,我早已知晓。”
话及此处,刻着火凤金凰的马车继续往前驶去,车轱辘撵在青石板上,留下两道浅浅的辙印。
宋长尤呆立在原地好一会,尔后失声自嘲般的笑了起来。
原来,他已经知道了。 侯府嫡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