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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央遇见穆之周的时候,还不叫凤央。
那时候他只有六岁,没有名字。
他的阿娘曾是明月楼中最美的姑娘,盛京城里无数公子哥为博卿一笑,不惜一掷千金,更有甚者,直接抬了花轿前来,情深意切的许她后半生锦衣玉带铜山金穴。
吃多了墨的女子,多半都是看不上这些的,即便沦落风尘,骨子里亦装着文人的清高和冷傲。
然而谁都未曾料到,这样一个眼高于顶的女子,会将满腹深情交托给苏氏名不见经传的庶子。
是了,那个时候,他的阿娘风华正茂,艳绝盛京,而苏少钦还未成为作作有芒的正三品金紫光禄大夫,彼时的他不过只是庞大家族里最不起眼的孩子。
话本子里总讲,美丽的姑娘遇见极富才情的落魄公子,二人一见倾心暗许终生,从此匪石匪席,不可转也。
可话本子里也讲,落魄公子亦会遇见另外一个姑娘,那个姑娘生于簪缨世家,长于权势中心,轻而易举的就能让他去掉落魄二字,只余公子之称。
在不尽的风花雪月浓情蜜意之后,苏少钦终究还是辜负了凤央的阿娘,选择了对他一介庶子青睐有加的郡王之女。
谨言族姬的垂爱,使得那个家族中最不起眼的孩子一时之间风头无两,成为都城世家公子中最炙手可热的一个,从前未曾得到过的关注,在这一刻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
苏少钦与谨言的婚事办的很是隆重,碍于族姬身份矜贵,他亦被苏氏一族以嫡子之尊相待,那一日的朱雀长街坠满了红色的灯笼,迎接新娘子的仪仗浩浩荡荡。
明月楼里的那个姑娘站在挂着红绸的梅花树下,抬头望着高头大马上那个着一身大红喜袍的风光儿郎,泪眼婆娑……
相爱和相守是两回事,情投意合是一回事,白头偕老又是另外一回事,有资格被记挂在心上的人,不一定有资格站在身旁。
他的阿娘向来决绝,苏少钦低首看过来的那一刻,那个姑娘手执匕首,毫不犹豫的在自个儿脸上划了一刀,如注鲜血自伤口处汨汨而出,映在马上那个少年眸子里,于是,少年眸子里一瞬多了震惊和悲痛之色。
那日霞云绯红,喜灯明亮,明月楼里那个姑娘脸上的鲜血亦很艳丽。
所有人都垂涎她的美色,她便以为这就是自己的长处,可到头来才发现,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输给了权和势,落于人后的东西不要也罢。
在苏少钦迎娶谨言族姬,凭借郡王之势坐上正议大夫的这一天,他的阿娘自毁容貌,从万人趋之的位置上跌落,昔日的芙蓉花,成了今日的足下草。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唏,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行至此处,无论是芙蓉花,还是足下草,都在心里下定了与那个人从此山水不相逢的决绝心念。
可若世事真能如人心之所想,那么就不会有后来的凤央,情之一字最难把控,他的阿娘同苏少钦之间,终究没能断的干干净净。
没了容貌,成为一个丑八怪的姑娘不再是明月楼里最亮的月,明月这个耀眼的名字被楼中下一任魁首拿去,那亦是个美丽的姑娘,清高孤傲,同他阿娘从前一模一样。
妈妈念在过往的情份上,给了他母亲一个新的代称,叫做三娘,之所以为三,是因为她是妈妈掌管明月楼以来见过的第三个……傻子。
这世上的人向来都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做了三娘,日子比不得做明月的时候。
明月只需要每日穿的整整齐齐,妆化的漂漂亮亮,往那彩绣阁上一站,而三娘却需要洒扫浣洗,供楼中所有姑娘差遣使唤。
日子虽苦,她却并不后悔,习惯了,也就不觉得难。
春去夏来,秋逝冬至,一晃,两年就过去了。
在这两年里,楼里相熟的姑娘大多在机缘使然下从妈妈手里脱离,有的拽住了有钱人的衣袖,有的握紧了有权人的手,有的往后过上了想要的悠游岁月,而有的不过是从一个苦海进入了另外一个苦海。
旧的人离开,自有新的人补上,明月楼从来不缺好看的姑娘。
人事变迁和更替后,已鲜有人识得三娘,盛京城中多情善变的风流儿郎,也早已把她忘却。
过去伸手可摘星辰的明月,在这张长着骇人疤痕的丑陋面孔下,成为了寂寂无名的三娘。
妈妈也有过心软的时候,她曾问她想不想要离开这肮脏腌臜之地。
当然是想的,这是从前站在彩绣楼上的她一直心心念念的,是同那个落魄公子两心相知时恨之不得的,然而真的到了美梦成真的这一天,方才惊觉世界之大,自己竟找不到一个可以去的地方,偏这腌臜之处倒是生出了几分家的味道。
这人间的烦恼都是世人自己寻的,明白了这个道理以后,三娘斩断了身边不必要的交往,沉默的过着自个儿的生活,外间纷纷扰扰的俗世,她从不主动去理会,日子久了,便从这身体忙碌的时光里寻出了几分心灵的清闲。
只偶尔在扫洒的时候,从楼中姑娘嘴里听闻一两个盛京城中年少有为且春风得意的儿郎名字,其中一个是穆府英姿飒爽气宇轩昂的炀靖小将军,但碍于他是万分尊贵的歌阳长公主之婿,又有极宠长姐的今上看着,断然没有纳妾的机会,于是这个人的名字从姑娘们齿缝里转着转着,便没了踪迹。
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个新晋之贵,姑娘们说他年纪轻轻就做了金紫光禄大夫,说他意气风发才华横溢,说他独占鳌头前程万里,还说起他的妻子,说那个仗着家族之势强嫁给他的女子手段如何卑劣,说族姬终究比不得公主,陛下定然不会干涉苏少钦宅院里的妻妾之事……
苏少钦,听见这个名字,三娘脸上早已结痂的疤痕突然又开始疼了起来。
原来,在她寂寂无名的这两年里,他已成了赫赫有名的金紫光禄大夫。 侯府嫡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