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妍眉两番经得妍磬掌掴，脸上，自是一阵刺痛，然此刻心内，却无半点波澜，全不似当年因华莹之死而猝然挨打之且惊且愤且冤且怨情状。少顷，她只抬手揉揉泛红脸颊，而后缓缓站起身来，再又横眉冷目，淡淡笑道：
“禽兽？我自是禽兽！试问朝堂之上哪个达官显贵不是吃着百姓的肉，喝着苍生的血，还满口忠孝仁义的衣冠禽兽？细想想，何止文臣武将如此，那高坐龙椅之上的皇帝，自诩什么天子，什么龙王的，又果真把万方黎民放在心上？不过是为了一呼百应的权势，为着九五至尊的名号罢了！相形之下，他们还不如我这一介女流呢！我不过忍下一时之痛，舍下了百千家，却能保全千万家黎民免再受战祸之苦！”
妍眉说及此，不由得长舒一口气，旋即，又再切切说道：
“于那葬身洪流里的寻常人家，我确有大过；于此刻内忧外患的江山社稷，我，更有大功！太后娘娘你一心只求仁德之政，终了，却也教那‘仁德’二字遮蔽了双眼，迷惑了心神！何谓仁政？何谓德政？黎民百姓有衣裳以暖身，有粮钱以饱腹，有房舍以避烈日风雪，倘若再能知书识文，能以礼乐律其身律他身，如此，便是大仁大德之上善之政！可如若，衣不蔽体，粮不果腹，抬头更不见半片青瓦，拿什么行礼乐之教？便有那圣贤礼乐赫然在侧，垂死之人又要那仁德礼法做什么？可悲！可叹！可怜！可哀！今时今日，有寸衣蔽体，便成大幸；有草木果腹，便成大幸；有片瓦遮头，便成大幸！只因外患未绝，内祸又起，那生如草芥之流，命如泥土之众，只求保全一性命，得苟延残喘于人世，便可对朝廷叩头礼拜，对我天子山呼万岁！倘若娘娘当日非要以仁德之名，行仁德之令，只为保全大明府一镇之生死，而延误军机，致使南国三镇失守沦丧，更教京畿三镇因后庭不稳而孤立无援，到那时，冤死在洪流泥沙里的，枉死在内外贼寇刀下的，可就是天下九府之臣民，数万万之众啊！如斯，我且问一声，娘娘可待得起那亡国亡君，灭种灭族的千秋大罪！”
妍眉义正词严之排山雄辩，兼以满腔怨愤如滔天巨浪之逼人气势，惊迫得妍磬连连后退！好一阵，只见这一向智才两全，口齿无碍，更有大丘壑于五内的平成太后终沉沉一叹，低声伤道：
“好！好！甚好！也是我糊涂，还只一味把你看作那懵然不知世事的小妹妹。方才，听你一番涛涛雄辩，如山如海，果然是林家风骨！可终究，江山社稷是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是黎民百姓，一个乃擎天之柱，一个乃定坤之基！你杀伐决断，好不利落干脆，一朝安定南疆，确于北边战事大有助益，更可安稳九府危局！如斯大功，皇上与我断不能忘！可大明府华龙口那数千数万百姓，又真如草芥真如泥沙般轻贱，不值一论吗？如你所言，以几户人家之小幸，获取万年江山之大幸，乃亡者之荣，更可告慰其英灵，告慰其宗祖！你若真有寻常人难解难及之于江山永固，于社稷长安之乾坤大义在心胸，听闻千万百姓惨死，原也该以泪饯之，以恨祭之才是，如斯，亦才可真真正正光耀其英灵，告慰其宗祖！可如今，你只借家国大义夸耀其功，于过于罪，满是辩驳遮掩之论，字字句句，更无半分半毫痛惜悔恨之情！你不是直言斥我，教那仁德二字遮蔽了双眼，迷惑了心神吗？我且问你，你如今变得这般冷心冷眼，薄德寡情，又是教什么祸害的呢？眉儿，眉儿，我的三妹妹，你怎地变成这般模样！你怎地变做了今日这般脸孔......”
听得妍磬一面含情含怨含忧含恨说着，又见其泪随语下满脸悲怆之态，妍眉亦忍不住落下几行泪来，少顷，这林三小姐却又强作精神冷冷回道：
“我何曾变了，不是一向如此吗？只不过是二姐姐你自小便宠显恩重，因而满眼只看着高处，从未低头瞧过我罢了！我何种性情，何种面孔，你又何曾真正知晓呢？”
“三妹妹，你怎地又说起这番话来？”
妍眉冷冷一语又再让妍磬气上心头，那林二小姐只含怨斥道：
“我何曾低眼小瞧过你？咱们姐妹自小亲厚，我又何曾教三妹妹你受过半分委屈？想想，你那时候，是那样乖巧伶俐，是那样聪敏豁达，咱们一道欢喜，一道伤怀。可后来......后来，你跟着大姐，学得是满腹阴谋诡计，学得是满手害人索命，你自己做过什么，只当我丝毫不知吗？”
妍磬说及此，含泪闭上了眼睛，好一阵，她再压低声音问道：
“华莹公主，是教谁逼死的？碧影，又是教谁逼死的？那梅夫人，怎地就莫名让人掳了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还有......还有祈......罢了，罢了，我是顾念着骨肉情分，才不愿，更不忍，要你们赎罪抵命！”
“华莹公主是教我们逼死的。碧影，也是我让她去宫里自尽的！她们死得其所，死了，反倒成全了二姐姐的权势！只是那姓梅的，听了不该听的话，说了不该说的话，原就贱命一条，我只恨没能早早叫人把她勒死！”
“疯魔了！你果真是疯魔了！”
妍磬听得妍眉一脸肃然自招其罪，观其冷面冷语眼之间，犹有志得意满神采，这林二小姐一时想着林德年在天之灵，且恼且恨，气得双手直颤，她只指着妍眉骂道：
“忤逆不孝！忤逆不孝！父亲自小是怎地教养你我，你竟都忘了？倘若父亲还在，见到你似今日这般心狠手毒，天良丧尽，他该如何自处？你......你......你不配做林家的子孙！你不配做父亲的女儿！”
妍磬一语罢了，又欲伸手借林德年之遗教斥打妍眉。不想这一遭，妍眉当即抬手，一把将妍磬衣袖紧紧抓住，旋即，她只横眉怒目，高声驳道：
“你有何脸面再拿父亲的教诲训斥我！父亲是怎么死的！你半点不知！你竟还大义凛然守着杀父仇人的家业，捧着杀父仇人的牌位，斥责我忤逆不孝！你林妍磬，才是这世上最不孝不义之人！” 斑斓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