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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情关藏诗烈女妄不识,天央巡礼莽夫愚不知
正想着,门外忽传来一女子声音:
“我看倒是不去的好!”
那女子缓缓进入内室,只见她生得凤眼蛇腰,姿态飘摇,一身黄衫,很是娇俏。
后人有文赞她:
眉如风中劲草,柔带百样妖娆,
唇若雨上团云,软藏万点矜骄。
伏晴回过头来,唤了一声姐姐,原来这女子正是吴暧之女,全名唤作吴璎玉。
这璎玉小姐指着挂在堂上的那副雨薇春逝图,嘟囔道:“她生我们三个,又何时有半寸养育之劳。她现在是春秋府世袭大家的主事夫人,我不去受那气。况且父亲病还不见大好,受不得颠簸,等到下回什么猫节狗节,什么神祭鬼祭,再去也不迟!”
伏晴虽不解其意,但觉姐姐言语冒犯,本想劝解,后听到姐姐说父亲身体一事,却又深以为然,即使心中多想见哥哥母亲,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得闷不做声。
吴暧深吸了口气,拉住玉儿的手,劝道:“你母亲做不到的,我都替她补上。你哥哥在信中说,愿一家四口在都中享受片刻天伦。你再怨你母亲,你看在哥哥面上,看在我的面上,看在你外祖父的面上,再疼惜你弟弟一回,况且天央降诏,如何敢辞?我且答应你,也就这一回罢了!”
璎玉生性要强,不容半点退让,但见亲父动情如此,又似有哀求之状,不觉软了心肠且流下泪来,只好答应。
吴暧闻之欣喜,站起身来,见那雨薇春逝图中花随江去,美人泣泪的场景又自觉寿之将衰,命之将尽,心想或许这次北去便是最后一遭矣,不觉泪眼涟涟,脑子里尽是那美人倩影,先前那老人所谓退避消灾之言已然不在心上!
却说太平己巳年八月初八,佳期上吉。
吴暧内着雪色禅衣,外披玄色七章吉服,头戴千峰争顶冕冠,脚踏万川逐流云靴,璎玉,伏晴亦是各着明黄,湖绿的精致长袍随侍父亲两侧。待祭天谢神过后,一众人便从吴暧久居的惜研阁出门,乘上紫色蔷花帐子铺顶的宫车,南走鹊桥道,西出红娘街,北上大都去。府中百姓闻之,皆出门送行。
只看这一日,光明灿烂,日中隆盛的太阳似要倾其所有的光与暖,化作无数金纯利刃,照耀吴暧一行北上。
正是:天光晴照,喜鹊辞贤主,
秋色爽心,红娘别花蔷。
是日,吴暧一行已至半途。
此刻只听得车中三人闲话,那璎玉道:“车中这两三日,心肝肠胃都要颠了出来,我尚且挨得住,只是看父亲都什么面色了!父亲这回还去不去了?那会子我就不该心软,看了你这小崽子可怜模样,勉强答应了跟着过来。”
吴暧果真面色微白,但权当女儿玩笑,耍女孩儿小性儿,笑而不理。
伏晴却真以为姐姐因为车马辛苦而恼怒了他,不禁自惭自怜,又不敢回嘴,只得心中憋着一股子怨气。
这时,赶马的车夫吆喝了一声:
“雁出情关折归去,人出情关不归还。”
璎玉闻之,呵斥道:“什么人出情关不归还,还不自己打了嘴巴,青天白日说这种无父无娘的混账话!”
吴暧抿嘴发笑,抚慰道:“玉儿,何必与古人置气,赶车的小厮又哪里会说这样的话。这原就有的,镌刻在情关前的大青石上,说的是大雁飞出情关,念及雌雁,便知折返归还。男儿走出情关,却妻儿皆忘,不知折返。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失意文人写出这样的诗句,供后人玩笑。如今这道成了车马轿夫报关哨的现成文章了。”
璎玉道:“细想想,这诗中所说情理却也如此,不过也不免太过武断了些。世间绝情负义者确是比比皆是,然而世间痴情忠贞者亦是有的,咱家里不就是有个现成的吗!”
吴暧听了,哈哈大笑,见女儿虽然越发刁钻,敢拿自己打趣儿,但又不失闺阁女儿家可爱之处,又想到女儿从小便不得母亲管束,为父的也不曾时时教导,才失礼至此,便免不得越发怜之爱之。
伏晴听了,也止不住大笑,之前心中的怨气也立马抛诸脑后而不知何往,细想父亲口中提到的那两句诗却又沉寂了下来。
璎玉接着说道:“他日,我也要找一个世间最痴情专一的。我在世时,他要年年不离我,月月顺着我,日日听我使唤,刻刻唯我马首是瞻;我若死了,他也要自己了断了性命,或是烧着了火,上到天界,与我作对神仙眷侣;或是投入湖中,下到阴曹地府,陪我做对亡魂鸳鸯。”
吴暧忙辩道:“要是如此,谁还敢娶你,活着受不得你的好,死了也不得安生。痴情若此便是神仙堆里也找不出第二个了,更不用说世间没有痴情至此者!”
璎玉忙笑道:“咱院首不就是这副痴情模样吗?父亲怎么给忘了。”
话毕,三人又都大笑起来。
正是:
情川情海无情端,
痴情总被无情伤。
情自浓来情自淡,
总把痴情作笑谈。
三人且行且笑,行至情关卡哨前,马车停了下来。
吴暧问道:“何以不让我等出关,停在这里做甚。”
守关的小吏忙上前致礼回话:“这里的关口狭小,方才里外来了两驾宫车,互不肯让,在小关僵持着就不走了。小人斗胆,烦请大人移驾车外,代小人说合说合,大人也可方便通行不是?”
吴暧最是通情讲理之人,听罢便立即落马,璎玉伏晴也随父亲出来看个究竟,正可消减车马奔波之劳。
众人下车,只见关前停着一辆紫红色马车,瑰丽异常,那马车后面尾行一众身材高大的武士;关外却停着一辆雪色宫车,那车身无太多纹绣,却见车顶的帐子用翎毛精制密缝着满幅的青鸟传信图,其后也有一众武士随车护行。
伏晴突然说道:“那蔷薇花帐,和我们家的一样。”
璎玉一眼看过去,伏晴所指关前那紫红色马车顶上铺挂的帐子正和自家车上的蔷薇花帐一模一样。璎玉立即笑道:“男娃娃一个,别的不留意,倒对蔷薇花帐子这般留心。”
伏晴听罢,嗖地羞红了脸,便不再做声。
吴暧却不在意,他走上前去,拱手道:“晚生微末,崇光府主事一虚衔,斗胆请二位先学移驾关前,好言商议,于己于人都可行个方便。”
吴暧言毕,只听得雪色车驾上那车夫骂道:“凭你一介府院小官,也敢在央宫正使大人前咬文嚼字,还不自己打发了自己,给我家大人开道!”
璎玉听如此,如何不还嘴,她回骂道:“就你一介拉车劳力,在我家连狗都不如,狗崽子拉的是什么‘屎’,断然不是什么好货。”
那小厮道:“我拉的什么东西?我拉的可是……"
这小人忽觉自己着了玉儿的道,气得脸发青,又不知道如何回嘴,只得回道:“乡野丫头,改明儿有你求饶的时候。”
吴暧训斥道:“玉儿无礼了,哪里还像是读过些书的小姐人品。怪不得人家说你乡野丫头,还不住嘴!”
吴暧半生看尽官场百态,心中最恨仗势欺人之辈,他此刻言语训斥女儿,心中却又不免解气。
“骂得好,如何要她住嘴呢?”
那蔷薇车中忽走下一戎装男子,只生得黑面短须,身形魁梧。
他大笑道:“我跟这狗腿子磨牙了好久,还不如这小丫头一句来得痛快,我便真不知道这哪里有什么正使,我看狗屎倒是装了满满一车!”
吴暧上前,拱手问道:“敢问尊驾何处供职?”
那男人回道:“官家我姓秦,现为骊山府掌印主事。”
吴暧道:“原来是骊山府秦氏后人,久仰祖上威名。”
那车夫骂道:“有闲工夫混扯,还不速速给我让开。”
骊山府武家之后,性情自比别人暴躁几分,听得这小人吆五喝六,又觉辱了他望族门风,他顺势上前,一把便将那小厮拉了下来,又顺势骂道:
“本府今天打死了你也不算什么,凭你央宫什么人!”
吴暧见状连忙上前止住,那守关的几个小吏也都吓得一脸铁青,慌忙劝解。
这时,听得蔷薇帐中传来一女子声音:
“父亲,不可伤了人家性命。”
这一声悦人耳动人心,好似微雨唱翠湖,柔风吟玉山,霎时便让伏晴着了魔,他心中想着:“世上怎会有这般好听的声音,那帐中女子必是个惊世骇俗的天人,其父粗鄙莽撞如此,却又怎会生出如此娇声细语的女儿呢?难不成她母亲又是个脱凡的人品?”
这时青鸟帐中有人伸出手来,吴暧细看那人手中持着一面青鸟朝阳纹绣的玉牌,又听得那人念道:
“天央遣使出云端,
青鸟先行为探勘,
不见天央天子面,
臣民俯首迎圣銮!”
骊山府骂道:“什么劳什子,乱七八糟念些什么,我听不懂你的屁话。”
吴暧却一时心领神会,他忙近前对骊山府耳语。那骊山府听后脸色刷白,立即放了那小厮,又命自己的随从腾了地方,让那银雪宫车先行。那赶车的小人顿时志得意满,却又不敢再多嘴造次,上了车挥着马鞭便南去了。
那车远去后,骊山府转身谢道:“多亏老弟相告,不然我这直性子便着实坏了事了。”
吴暧笑道:“何以言谢,我等若是冒犯了那使节,妨碍了央宫的差事,我也吃罪不起,如此也是有我的好处。”
骊山府感吴暧相告,又见他俊秀儒雅,气度不凡,他问道:“不知道贤弟姓甚名谁?是哪家大户的公子呢?”
吴暧答道:“兄长见笑,弟姓吴名暧,崇光府寒门小户,实在不足挂齿。”
骊山府又问:“贤弟同我一道位居一府主事,家中可有父兄叔伯在朝中办事呢?”
吴暧听如此问,便知斯人品性,他笑道:“小弟出身微贱,孑然一身,双亲早已不在人世,因得批红殿诸佬器重,才谋得一府主事,实是天可怜见。”
骊山府听罢,再看吴暧,顿觉不似先前所见之光彩气象,又见吴暧一行朴素,也实不能与他相比,便不再与之亲厚,他道:
“你我今日同赴中明节庆,央宫诏命,万万耽误不得,我等还是入了帷帐赶路要紧!”说罢,拿骊山府便转身上了车,先行出关了。
吴暧三人也入了帐,乘着蔷薇花车再次赶路。
车上,璎玉问道:“父亲跟那人说了什么,他竟然吓得没了火气,还乖乖让了道?”
吴暧答道:“那念诗的人是央宫的青鸟巡礼大夫,代天央殿行使批红殿五佬诏命,寻视天下,他岂能不惧怕。我想他是头一回见到,所以不认识,我若不是见了那玉牌,也想不到这会是天央殿派遣的仪仗。”
璎玉道:“那秦氏又是什么大家,就那么了不起,父亲好心相告,他还那样冷冷的。再有父亲所谓什么骊山府呀,批红殿呀,这个主事,那个大夫,却又是何物?”
吴暧笑道:“泽川大君开疆拓土,人称泽川院,平江大君安邦定国,世人便以平江院号之!以此为律,央宫内务九卿分别以院为号,诸如司礼大夫谓之仓颉院,刑狱大夫谓之蚩尤院。批红殿中五位主事乃天下至尊,由行玺殿主事平江院赐尊号,分别尊为湖光院,紫阳院,显圣院,夕贤院,以及万山院。至于各地封疆大吏便冠以府名,以府称谓,诸如他骊山府,好比我崇光府。”
璎玉烦道:“为何不直呼名讳,非要弄这些尊号!世间这些为官做宰的就喜好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我也不曾见得那个农夫给自己上尊号为富贵院,便一世富贵,给自己上尊号为天子院,便做了天子的,着实好笑!”
吴暧听女儿语带讥讽,却又暗藏机锋,笑过一阵后又心中烦恼:
“巡礼大夫南下不是为了湖光院便是为了平江院,大都已不安宁,也不知道尧儿眼下是何处境?”
第三回:舂江水起尧爱明正清,蔷花帐开雨薇隐初情
吴暧忧虑之人乃其长子,名唤吴尧爱。此子自小显才情,知礼乐,十六岁便选入大都,进中明殿太学府受教。
尧爱长相颇似其父,只生得:
眉若披墨饱含千丝温存,眼如明星深藏万点柔情,
比璎玉多一分沉稳,较伏情增一笔伶俐,
当真清明俊秀英姿无二,温润恬静钗环堪比。
是日,尧爱与陶朱府主事家公子范柯并一众太学府学生驱车返乡。一路上众人吟诗唱和好不热闹,只听得《承平之章》在车中声声唱到:
毛雨携香,润写东方;
春风待晓,暖画江南;
江水泽明,湖光涛影;
遐迩承平,万世有章。
几遭唱罢,范柯突然吟道:
“湖川将竭剩残光,
山峦树死草衰黄,
星辰陨落宇宙空,
日月天悬谁人看。”
众人想着范柯此诗乃哀悼湖光院之作,各个唏嘘感叹,一队车马不禁哑然,尧爱却顺势吟道:
“秋黄满地秋意长,
丰脂肥膏喜盈山,
记取春恩春来报,
不惧冬潮再凄凉。”
范柯赞道:“好个‘记取春恩春来报,不惧冬潮再凄凉’!可惜如我等饱学之士,此刻却只能归家回乡,在这穷山之中为先师哀叹,不能像他们那样为国为家做点什么,实在可惜,实在可叹!”
尧爱道:“先生猝亡,大都流言四起,那些人都着了魔障,枉费多年的师承。不在心中默默祝祷先师在极乐得一好所在也就罢了,如今不深查细考,听风便是雨,闹得家国不宁。就算不为自己,难不成连自身亲族家人性命也不顾及了吗?我等自然不能随了这样的人去,入了他们的魔道!”
范柯道:“兄长自然想得深,看得远,我等万万不及!他们那样礼义廉耻,尊师重道的品行都不顾及,还生事作乱,实在斯文败类无二了。不过小弟倒还是想痴愚一问,先生死得却也蹊跷,前些日子且还大好,怎么就一下子没了呢,不说他们,我都生疑。难道果真是被……”
尧爱往车窗外看了看别的车驾,低声道:“刚才还说得好好的,如今怎么又问起这样大无君上的话来了?老先生为国为民操劳半生,又关怀太学府中我等一众,或是积劳成疾从而暴亡,或是早有隐疾未告于人也未可知。如今你不细究详查,也附和他们,以后再也不许说这样的胡话了!”
范柯靠近拱了拱尧爱,笑道:“我不是想到紫阳院和湖光院私交不浅吗?一时好奇,才想着打听点什么,我保证以后不混说了还不好吗?”
尧爱皱眉道:“我外祖父倒是从未跟我说过半个字,先生一死,各地就乱了,如今他遣我们还乡,说是怕留在大都坏事,还叫我写信给父亲,要他也不必来都中,还免了他的中明节节礼,我倒也没有细问!”
范柯回道:“紫阳院这样安排定有他的主意,我们回家便是。”
尧爱笑道:“这样就是了,才是我们为学为人该有的品行!”
说罢,尧爱又探出头去,细览窗外景致,只见漫山的枫树林伴着初秋凉风的清甜乐响扬扬舞蹈,那叶色已由绿渐红,朱翠参差虽不及深秋时令滚滚红潮的炫彩夺目,教人惊艳,但是此貌此状却别有一番风情,如同深山之中,青衣神女浅笑时面颊上若隐若现的一抹红晕。再仰看苍穹,天高云淡,依旧明媚灿烂,偶来的一阵凉风依然吹不散,这太阳神宠溺下光明璀璨的太平气象。
看着乾坤渐浓的怡人秋色,尧爱心中微甜,想着自己才情品貌犹可,想着自己家室虽不及别家大门大户,却也有父亲掌一州主事,更有外祖父高居批红殿要职,顿觉生逢其时;想到刚才与范柯咏诗悼念先师湖光院一事,又心中一凉,细看这太平景象下的无边秋色,自己怎会作那样败兴的诗句,岂不是入了邪路,同那些欺师忘本无端闹事的暴徒们成了一丘之貉,顿觉自惭自悔。
正想得出神,范柯推了推他,道:“你看那太阳底下,那亮晶晶的一滩,必是舂凌江吧!”
尧爱望去,道:“北出情关山峦断,南走舂江水回弯,人谤情关无情意,不见舂江情意长。这里是舂江,前边便是情关了!”
说罢,尧爱想到父亲画的那幅雨薇春逝图,当年父亲便是在舂江与母亲初见,后来也是在舂江,母亲折了蔷花离了他,这里景色雅致,却更是个伤心地罢了。
尧爱顿觉心头一闷,大为不悦,正欲叫车夫快马加鞭速速离去时,听到远处传来歌声:
阳明焯焯,骸骨无用倚龙床。
中明光光,后妃身死魂未亡。
天央灿灿,市坊几人宣庙堂。
神明忿忿,星火重燎浴河山。
唱罢,又是一阵哄笑,只见好几十人乌泱泱地策马而来,挡住了尧爱一行的去路。
几个胆子较大的赶车小厮见状却也不怕,大声斥道:“此乃中明殿司下太学府仪仗,尔等狂徒不可造次无礼。”
话音未落,那马队中几个大汉持刀飞出,只见白光横过,便将那几个小厮枭首马下。
车上一班学生尽是文弱之流,哪里禁得起这般威慑,个个躲在车中不敢下马。
那马队中领头的顿时笑道:“湖光院一死,各地起事的也少不得学里的男子,那当中倒却有几个敢杀敢打的真汉子,不由得老子不佩服。今日见这太学府里养的,原来都是些没种的狗崽子,除了读得几篇无用的文章,我看你们也就只懂咬自个儿老娘的奶子罢了!”
学生们惊恐得厉害,都不想做那刀下亡魂,任凭那贼人如何辱骂却都不敢出来。
这时,尧爱忍耐不得,下马回道:“我不识刀兵,只认得几个字,也读得几篇无用文章,却不似你口中那般。尊驾似精于武艺,不思报效社稷,光耀门楣,却屠戮人命,作乱家国,想必你祖上有灵,必感羞愧,父母有知,亦不光彩,还敢如此秽语讥讽他人!”
那人听罢,冷笑道:“你说的都是昏话,我不听。不过我着实敬重你的胆量。如今天下大乱,我们倒也缺个有胆识的秀才,要不,你跟我们入了伙如何!”
尧爱道:“如今天下太平,何来大乱,我们倒也缺个重情重义的将军,要不,你弃草招安如何?”
那领头的笑道:“好小子,敢跟我耍嘴皮子。你既说太下太平,那我倒是要好好问你!既然天下太平,为什么如今四处祸起,为什么我等在这里落草要劫你性命?如今天央无道,批红殿更是老朽无德,天下早已烂到了骨子里!”
尧爱道:“试问哪朝哪代世间无祸事,哪国哪邦山中无贼寇。你直言当朝昏聩,我姑且算你还有男儿血性,肩天下兴亡为己任;然你无根无据,闻风起雨,滥骂天央,晓一恶而谤社稷,睹一黑而乌乾坤;兴许在你眼中三皇治世也是幌子,五帝隆盛都是妄言!若社稷果真衰败如你所言,你不思竭力匡扶也罢,难不成落草为寇却于国于家有益?实为谋逆竟不知!”
那人听得不耐烦,怒道:“满口鬼话!你巧言善辩又如何!你既不辨黑白,那老子今天就送你下阴曹享你的太平去!”
说罢,他随即命人将一众学生,大致八九人拽下马车,或刺死或斩首于刀下,暴戾非同一般贼寇。
正要挥刀斩杀尧爱范柯之时,范柯哭喊道:“他外祖父是当朝批红大夫紫阳院,他的父亲是崇光府掌印大夫,求你饶我们性命,要多少金银都是有的!我父亲陶朱府富甲天下,也是拿得出的!”
听范柯如此说,那贼人似是动了黄白之念,竟收起了刀兵,他问尧爱道:
“你是崇光府人?你的父亲是掌印大夫吴暧?”
尧爱道:“杀我便是,我父亲却也不是贪生怕死之人!”
这贼人顿时笑道:“要是让你落在别人手中,你怕是活不了了,你倒也不枉为吴大人的儿子!”
说罢,他指着山下一条小路,对尧爱道:“我们别的兄弟在前边儿把守,你们是过不了的,你且从这条小路去,再遇上什么,我也帮不了了!”
说完,这人竟领着一众人马扬鞭撤了!
范柯惊恐得厉害,见那贼人撤走,不待多想,便拉着尧爱往那林中小路逃去。
山路回环,顿时又大风袭人,无数枫红不知从何处卷来雪白的纸片儿,散漫在空中,范柯不禁骂道:“这该死的是什么日子,前路遇到土匪,这会子难道又遇到鬼吗?”
尧爱心中一直想着那贼头的话,不曾在意那漫天的飞白。小跑一阵,一驾蔷薇花帐子的精致车辆出现在眼前。那拉车马匹的鬃上,身上与蹄上却有如枫红般鲜研的血污,更有斑斑血迹断断续续地洒在那马车行进后留下的车痕之上。
范柯惊道:“也不知是哪户富贵官宦人家也遭了灾了,咱们还是早走得好!”
尧爱见那情形也果然不好,便连连称是,紧跟着快跑,再看那车马帐子,又不觉面熟。想到四年前,他和妹妹璎玉,随着父亲头一遭往大都去,便乘的是一辆蔷薇花帐子的马车,那帐子不正是自家的花账吗?尧爱思忖着是否要过去看个究竟,这时一张白纸飞了过来,恰巧落在范柯身上,尧爱轻轻捻起,见那纸上有字,其文道:
“阳明焯焯,骸骨无用倚龙床。
中明光光,后妃身死魂未亡。
天央灿灿,市坊几人宣庙堂。
神明忿忿,星火重燎浴河山。”
尧爱惊道:“不是刚才那伙人唱的吗!”
说罢,不觉心中又一紧,想到难不成因为各地祸起,以致家书未到父亲手里,父亲便携了家小按例来了大都,如今却在途中被人毒害了。思忖着便越发笃定,笃定着却越发忧心,他停下脚步,返回走近那枫红中的花车,只见那拖车的马匹却很是温驯安静,低头似有愁绪,似乎早已等候着尧爱前去搭救一般。
尧爱来到花车旁,随手慢慢揭开那斑斓的蔷薇花帐,却见车内,坐着一位长发闺娥,只见那女子穿着青云广袖长衫,绛色蔷花褶裙,挽着微微隆起的团云髻,再看那女子面容:
冷眼含愁,如天光照水泛起点点迷离,
粉面含羞,似雪映朱霞晕开片片春红,
青丝卷袖,若湖柳御风舞动丝丝婀娜,
香唇微丰,比皓天卷云团起朵朵绵柔,
尧爱已然看呆,真不知世间却有如此纯静美好,如梦似仙的人物,他痴语道:
“蔷薇绝色已倾国,
海上有仙入梦河,
凡胎泥造幻成真,
忘乎神女奈若何。”
却说这青衣女子在帐中早早察觉有生人近前,疑惑是造反的学生或是别的什么歹人,于是将一匕首藏于怀中,心想着要是真有祸端,要么刺死那恶人,要么自己了结了性命,以保一生清白。此刻见揭开花账的,是一明俊少年,眉眼间不仅无半分恶意,还多了些许柔情,不觉松了口气,她看了看尧爱,又莫名地羞红了脸。
范柯近前往帐中窥探,惊道:“天人啦,天知道这花账中竟藏着一仙女!”
他又推尧爱,笑道:“之前我们见枫林翠色渐红,不觉别有一番美态,这女子,她青衫红裙,又生得这般模样,不正是这般秋色所幻吗?”
那女子见到范柯,虽也生得标致,却不似先前那位,略显轻浮些,顿时眉头一皱,握紧了怀中的短兵。
尧爱见范柯莽撞,惊了花荣,忙辩解道:“小姐莫怕,我们返家途中突遇强匪落难至此,擅揭了小姐的花账,实属无心,却也实在无礼,还请小姐见谅!”
尧爱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声斥骂:“小贼,近我家女儿作甚!” 斑斓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