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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伏晴魇梦梦魇演惊情,神叟谕神神谕语悲音
卯正三刻,日始斑驳。
云台寺星辰塔刹的宝盖,反照着太清的点点晨曦;寺中的宝鼎,撞出低沉浑厚的鸣响;匹匹玉马拉着轮轮华盖,循着迷离的灯火,如夏夜的流萤般从四面八方涌来。顿时,长街短巷内慢慢聚满了星星的明黄,好似倒映着上穹还未逝的熹微星光。
他们汇拢在那寺院门前,只见早有小僧开门迎候,各家的公子便纷纷落轿下马,挨个入了庭院,进洗心阁中听讲。
阁内不时便传来一个老学官含混却有力的声音,他念道:
洪流潺走禹宫,白贝满落青铜;钟残鼎碎薨礼乐,危墙隆起,天下归彼大统;
星汉灿灿行空,天马辘辘苍穹;渠兴坝起演龙舟,桃李结芳,歆享万国礼供;
南琴弦动北风,北骑血轧南种;莲花落处有明光,青云弥散,白辰破晓,剩得一片殷红。”
学生们如往常般咿呀学舌,却不知今日洗心阁外的高墙,早有一人藏匿其上。
那人,在天光未全的朦胧晨昏中,隐约看上去是个半大孩童。他面荣枯槁,双目无光,一直死死盯着屋内那位宣讲大道的老倌儿:那老倌儿往左一寸,他便往左一寸;那老倌儿往右一分,他僵硬如铁的双瞳也便往右一分;那老倌儿停住,他便也停住,想来好学至深也不过如此罢。
终于,那人死寂的面庞上露出一丝阴损,眼中渗出一抹血痕,他稳当地往身后拿出一柄弓弩,先是轻轻揉了揉眼,而后对准那老倌,只听嗖的一声,那利箭飞射,发出清亮如雀鸣般的脆响——刹那间,又有四五道利刃从高墙它处同时发出,齐齐透窗而入,射进那老倌儿的口舌里,脖颈间,双眼内与头颅之上。
不消说,那老儿当即倒地——只见他口喉淌血,白浆出颅,他手中的书卷更是被血染浆浸得不成颜色!顿时,学堂上众人乱作一团,纷纷夺门而出,呼天抢地之声不绝于耳。当即,寺外也闹腾起来,大批寺院的看护持棍往外追捕,并不时有人高呼:
“逮住那贼人!逮住那贼人!”
众人虽惊恐未定,却也都跑了出去,想看个究竟。好一阵,只见七八个大汉,费了好些功夫,绑回了四个贼儿。云台寺的老和尚和监寺也围了过来,听有人回话道:
“刚才打死一个,逃了一个,只绑住了这四个毛头小子!”
那监寺近前仔细打量,见那绑住的却都是些孩子,跟学府里的学生一般大,其中一个年纪小的,竟还好生面熟。仔细瞧着,那监寺不知怎地,顿时凶狠得厉害,不由分说便给了那孩子狠狠一记耳光,他骂道:
“婊子肚里偷生的杂种,杀人还敢杀到这儿来,着实是野小子畜生一个!”
那孩子倒也不怕,他回骂道:
“杀这教书的老畜生,跟杀条狗有什么两样,他是第一个,你便是第二个!到时候我还要杀到主事府里去,杀到天央殿去,把你们这些关人,杀人,吃人,狗屁眼里拉出来的脏货砍个稀烂!”
那监寺越听越恼,便要继续打骂,那老和尚慈悲,连忙拦住,问道:
“因果有常,你小小孩童如何仇恨至此,如何造下此等罪过,将那造业的祸首告诉我,贫僧也好保你周全。”
那孩子却也不理会,只是高声嚷道:“杀我便是!不杀,死的便是你们!”
另外一个稍大的孩子跟着骂道:
“老狗何必假慈悲!如今你们不死,料想也活不长久!岂不闻‘苍天已死山河乱,湖光已逝天下反’吗?”
说罢,那一众孩子忽然大笑开来,只听得那笑声似猛虎慑山,威龙啸海,其声响之巨震碎四周重重的高墙朱壁。顷刻间,云台寺内又柱折瓦碎,楼塌宇斜。伴着这鬼魅妖邪的笑声,一道道黑影从高塔之上坠下,那具具尸身一落地,便溅起无数血点;那星星血污一落于残垣断壁之上,却又激开片片火花;再回首时,那庭院早已化作一片猩红血海。只瞧那秽浪翻腾血涛竞涌,卷着层层恶臭,旋起一窝窝若精怪般迷人心魄的血红眸子,不多时,又见无数裸身女子从一滩滩暗红血浆中浮出,显露着一张张阴惨惨白森森的笑脸!
伏晴身子一抽,睁开眼,心中窃喜着这原是一场梦,不觉释然,又想着月前那飞箭穿颅一幕,倒着实唬人,不觉汗珠又从后脊梁渗了出来。
几个随侍的大丫头见伏晴醒来,似有病容,一面为他梳洗更衣,一面慰解。
只听得一个道:“少公子又梦魇了不成,衣裳湿成这般模样,要是有哪里不舒坦了,可得勤着告诉我们!我们也好给老爷回禀不是?”
另一个道:“若今日有什么不爽快,却也巧了!听人说从大明府来了个什么老头儿,人称什么‘医仙’,就没有他治不了的病。主事大人那样的身子,早早便请了他来瞧病。眼下正在府上也未可知。”
伏晴最喜这天玄地奇的事,听得“医仙”二字,不觉有趣,先前的梦便随之忘了大半。待衣冠整齐,他又撇下众丫头往父亲居住的惜研阁去瞧个究竟。
却道伏晴这父亲,姓吴名暧,自号柳岸,出身微寒,因德才贵极一府主事,尺度一方。他居高位,但为人淡薄名利,从容和善;掌大权,却很是克己奉公,兢兢业业。当地百姓深信服之,有人赞其为小湖光,褒奖他风霜雨雪躬身劳碌的德行。奈何天不恩泽,吴暧年出四十,却已劳疾在身,有了下世的光景,纵使寻得天下名医,亦是药石无灵。这一日,城中来一老者,救得贫苦无数,自诩为“万世医仙”,遂经有司引入府中为吴暧医治。
待伏晴行至惜研阁院外的围栏,他见父亲正与云台寺的老和尚在院中闲话,只听那老和尚道:
“那苏学究原要在府上谋个差事,奈何有人做那样的营生,有意在那花名册上填错他名姓,硬要那苏学究的更名钱。苏学究不肯给,又骂了官府几句,便被那收钱的差人错手打死,可巧那差人正是洗光阁中那老学官的小儿子,正所谓官官相护,才闹出那日那样的事情!”
吴暧道:“说到底也还是官家的错。就说我的话,把那日飞箭杀人的几个孩子都送到别处去,有人问起,就说都死在了大牢里,尸身也已弃之荒野。再有那收更名钱的差人各打三十大板尽数打发出去,永不录用就是了!”
那老和尚听得直念佛号:“阿弥陀佛,大人心善,终得皇天庇佑!”
吴暧笑而不语,送走那老和尚,正要返还之时,只见几名侍女搀着一灰袍白发的老人走来。
那老人紧闭双目,还未等众女眷引荐,他已念念有词道:
“尊驾原本积劳有疾,早已坏了根本,看如今的模样,还是早日备下棺椁,以免他日客死异乡,魂不得返!”
一众接引侍女闻之大为不悦,责其胡言无礼。
吴暧见这白发老翁虽言语无状,却也生得仙风道骨,心想斯人必是那请来的“万世医仙”,他笑道:“晚生愚钝,却也知医家有所谓望闻问切四端。老先生不曾号脉问症,如何便断我性命不长?”
那老者冷咳一声,捋了捋须发,睁开双眼之时,却惊倒了众人——原来这老人双瞳皆白,目不能视!
吴暧自感请回了一个瞎眼骗子,便苦笑道:
“古话说观精气,知生死,老先生眼盲,又何以得观我有衰颓必死之气?难不成老先生是未卜先知的神仙!”说罢,便欲遣人赏钱打发他出去。
那老先生抖抖衣裳,大笑不止,他道:“凡人眼明,得看尘寰万千色相,却不知精鬼化红蔷黄杏之形迷人眼,邪祟作痴嗔情爱之想惑人心,更不晓这色愈昭于目,毒愈荼于心的道理。老朽不感世间纷扰,却察天地清净,你那股子神消精败之气如何不见得真切!”
吴暧听得这老人话中别有深意,不同一般江湖术士之流,不禁心生好奇,便请他入内堂闲话。
吴暧道:“老先生方才所言句句禅心,想必却是山中仙人之品,还请老仙人指点,愈我顽疾!”
这老人道:“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命,你若且留残躯,侍奉这糊涂的世道,便只是追名逐利之疾,毒且轻,尚可愈;然你心中总有一愿不得,此乃剧毒之所淤!”
吴暧一时惊异,问道:“老仙人可知我心中所想?”
这老人道:“一曰社稷难清,二曰佳人难聚!”
吴暧接着问道:“何法可解?”
老人叹道:“天央巨星陨,四海浪潮生,雷霆何所在,宫闱权柄争。不可治,不可治!”
吴暧又道:“朝中之事老神仙也知晓?”
老人道:“以正天地浩气之名却行乱家国社稷之实,治学研经者尚且如此,国将亡矣!个中乾坤,且由他去!此非人力所能易也!”
吴暧觉其玄而不虚,继续问道:“那佳人之事又当何解?”
那老人道:“千秋水暖浮沉香,雨薇香寒归离魂,中明逐月飞流火,葬完他生葬自生!不可治亦不可治!汝且记住:天央殿乃祸乱之地,汝要自保当退避远离!”
吴暧觉其大有不祥,却不做声,他抬头看着堂上挂着的一幅雨薇春逝图,悠悠叹道:
“难道此生便不可相见,只与我来世?”
老人道:“汝病即是汝心,生死与否全在自己。这会子天央有使来拜,我自去,不必送!”说罢,他便站起身来,也不需人扶持便自行出去了。
吴暧自觉有话郁结于心,却又难以言说,打发人送那老者离去后,反而越发苦闷!
伏晴见那老神仙不多时就出了内堂,便现身要进去向父亲问个明白,这时一众小厮领着两名宫人进入阁中,伏晴便又躲了回去。
只听得那领头的小厮道:“天央殿两位宫人求见崇光府掌印主事!”
吴暧闻声走了出来,见那两名宫人身着白底青鸟纹绣锦袍,他不禁笑道:
“二位大人可是专司上谕的青鸟主使大夫?”
一宫人笑道:“不敢不敢,小人特来恭贺崇光府大喜,府上尧爱公子阳明殿殿试拔得头筹,主事大人真是教子得力啊!”
说罢,那宫人递上嘉奖诏,又命人献上几箱贺礼,乐得吴暧与一众小厮侍女无不欢欣礼拜。
另一宫人又道:“批红殿五老有诏:春秋大祭不日将及,一曰敬天祭祖,二曰朝觐述职,还望崇光府大人如约而至!”
吴暧接过诏书,笑道:“领主老诏,下臣不敢有误!还请两位上使府中小坐!”
那宫人笑答:“如今天下事忙,离了府上,我们还要去别家。眼下长公子正得时,必有无数公侯小姐上门攀亲,他日尧爱公子大婚之时再邀我等喝杯水酒却也不迟!”
说罢,众人欢笑一阵,这两位宫人便匆匆辞过,吴暧命人赠以数金并殷勤相送,自不必提!
吴暧返还惜研阁,瞧着那批红殿的诏书,心中怪道:
“前日紫阳院来信,亲嘱我在家中养病不可擅动云云,更不必亲赴中明节礼,奈何批红殿这诏令又命我如约参祭?”
吴暧霎时想到近日大都内批红主事大夫湖光院猝死一案,自觉信中蹊跷必与此有关,思绪良久,又想着刚才那老先生所言,只觉心头一闷,突地涌上一股热气,吐出一口血来。
伏晴早已步入内堂侍在一旁,见此状,忙上前拿出袖中丝帕为父擦拭,并扶吴暧坐下,他哭道:“方才听得那宫人报得哥哥喜讯,父亲如何不欢喜,反倒气恼如此,想必是刚才那庸医诓人,父亲不去想他便是!”
吴暧见儿子年幼却也懂事,不觉宽慰些许,他笑道:“父亲如何不欢喜,只是想着你都中的兄长不免思念。你不也想见你母亲吗?四年前,你尚幼,只带了你哥哥姐姐都中去,你还一直怪我,这回都中遣人命我等往宫里去,毕遂了你心愿。”
伏晴听罢顿时由悲转喜,欢喜的是得见都中哥哥,又可见幼时便离了家去的母亲,不觉又由喜转悲,悲切的是父亲虚弱如此,如何禁得住舟车劳顿。
正想着,门外忽传来一女子声音:
“我看倒是不去的好!”
第二回:情关藏诗烈女妄不识,天央巡礼莽夫愚不知
正想着,门外忽传来一女子声音:
“我看倒是不去的好!”
那女子缓缓进入内室,只见她生得凤眼蛇腰,姿态飘摇,一身黄衫,很是娇俏。
后人有文赞她:
眉如风中劲草,柔带百样妖娆,
唇若雨上团云,软藏万点矜骄。
伏晴回过头来,唤了一声姐姐,原来这女子正是吴暧之女,全名唤作吴璎玉。
这璎玉小姐指着挂在堂上的那副雨薇春逝图,嘟囔道:“她生我们三个,又何时有半寸养育之劳。她现在是春秋府世袭大家的主事夫人,我不去受那气。况且父亲病还不见大好,受不得颠簸,等到下回什么猫节狗节,什么神祭鬼祭,再去也不迟!”
伏晴虽不解其意,但觉姐姐言语冒犯,本想劝解,后听到姐姐说父亲身体一事,却又深以为然,即使心中多想见哥哥母亲,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得闷不做声。
吴暧深吸了口气,拉住玉儿的手,劝道:“你母亲做不到的,我都替她补上。你哥哥在信中说,愿一家四口在都中享受片刻天伦。你再怨你母亲,你看在哥哥面上,看在我的面上,看在你外祖父的面上,再疼惜你弟弟一回,况且天央降诏,如何敢辞?我且答应你,也就这一回罢了!”
璎玉生性要强,不容半点退让,但见亲父动情如此,又似有哀求之状,不觉软了心肠且流下泪来,只好答应。
吴暧闻之欣喜,站起身来,见那雨薇春逝图中花随江去,美人泣泪的场景又自觉寿之将衰,命之将尽,心想或许这次北去便是最后一遭矣,不觉泪眼涟涟,脑子里尽是那美人倩影,先前那老人所谓退避消灾之言已然不在心上!
却说太平己巳年八月初八,佳期上吉。
吴暧内着雪色禅衣,外披玄色七章吉服,头戴千峰争顶冕冠,脚踏万川逐流云靴,璎玉,伏晴亦是各着明黄,湖绿的精致长袍随侍父亲两侧。待祭天谢神过后,一众人便从吴暧久居的惜研阁出门,乘上紫色蔷花帐子铺顶的宫车,南走鹊桥道,西出红娘街,北上大都去。府中百姓闻之,皆出门送行。
只看这一日,光明灿烂,日中隆盛的太阳似要倾其所有的光与暖,化作无数金纯利刃,照耀吴暧一行北上。
正是:天光晴照,喜鹊辞贤主,
秋色爽心,红娘别花蔷。
是日,吴暧一行已至半途。
此刻只听得车中三人闲话,那璎玉道:“车中这两三日,心肝肠胃都要颠了出来,我尚且挨得住,只是看父亲都什么面色了!父亲这回还去不去了?那会子我就不该心软,看了你这小崽子可怜模样,勉强答应了跟着过来。”
吴暧果真面色微白,但权当女儿玩笑,耍女孩儿小性儿,笑而不理。
伏晴却真以为姐姐因为车马辛苦而恼怒了他,不禁自惭自怜,又不敢回嘴,只得心中憋着一股子怨气。
这时,赶马的车夫吆喝了一声:
“雁出情关折归去,人出情关不归还。”
璎玉闻之,呵斥道:“什么人出情关不归还,还不自己打了嘴巴,青天白日说这种无父无娘的混账话!”
吴暧抿嘴发笑,抚慰道:“玉儿,何必与古人置气,赶车的小厮又哪里会说这样的话。这原就有的,镌刻在情关前的大青石上,说的是大雁飞出情关,念及雌雁,便知折返归还。男儿走出情关,却妻儿皆忘,不知折返。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失意文人写出这样的诗句,供后人玩笑。如今这道成了车马轿夫报关哨的现成文章了。”
璎玉道:“细想想,这诗中所说情理却也如此,不过也不免太过武断了些。世间绝情负义者确是比比皆是,然而世间痴情忠贞者亦是有的,咱家里不就是有个现成的吗!”
吴暧听了,哈哈大笑,见女儿虽然越发刁钻,敢拿自己打趣儿,但又不失闺阁女儿家可爱之处,又想到女儿从小便不得母亲管束,为父的也不曾时时教导,才失礼至此,便免不得越发怜之爱之。
伏晴听了,也止不住大笑,之前心中的怨气也立马抛诸脑后而不知何往,细想父亲口中提到的那两句诗却又沉寂了下来。
璎玉接着说道:“他日,我也要找一个世间最痴情专一的。我在世时,他要年年不离我,月月顺着我,日日听我使唤,刻刻唯我马首是瞻;我若死了,他也要自己了断了性命,或是烧着了火,上到天界,与我作对神仙眷侣;或是投入湖中,下到阴曹地府,陪我做对亡魂鸳鸯。”
吴暧忙辩道:“要是如此,谁还敢娶你,活着受不得你的好,死了也不得安生。痴情若此便是神仙堆里也找不出第二个了,更不用说世间没有痴情至此者!”
璎玉忙笑道:“咱院首不就是这副痴情模样吗?父亲怎么给忘了。”
话毕,三人又都大笑起来。
正是:
情川情海无情端,
痴情总被无情伤。
情自浓来情自淡,
总把痴情作笑谈。
三人且行且笑,行至情关卡哨前,马车停了下来。
吴暧问道:“何以不让我等出关,停在这里做甚。”
守关的小吏忙上前致礼回话:“这里的关口狭小,方才里外来了两驾宫车,互不肯让,在小关僵持着就不走了。小人斗胆,烦请大人移驾车外,代小人说合说合,大人也可方便通行不是?”
吴暧最是通情讲理之人,听罢便立即落马,璎玉伏晴也随父亲出来看个究竟,正可消减车马奔波之劳。
众人下车,只见关前停着一辆紫红色马车,瑰丽异常,那马车后面尾行一众身材高大的武士;关外却停着一辆雪色宫车,那车身无太多纹绣,却见车顶的帐子用翎毛精制密缝着满幅的青鸟传信图,其后也有一众武士随车护行。
伏晴突然说道:“那蔷薇花帐,和我们家的一样。”
璎玉一眼看过去,伏晴所指关前那紫红色马车顶上铺挂的帐子正和自家车上的蔷薇花帐一模一样。璎玉立即笑道:“男娃娃一个,别的不留意,倒对蔷薇花帐子这般留心。”
伏晴听罢,嗖地羞红了脸,便不再做声。
吴暧却不在意,他走上前去,拱手道:“晚生微末,崇光府主事一虚衔,斗胆请二位先学移驾关前,好言商议,于己于人都可行个方便。”
吴暧言毕,只听得雪色车驾上那车夫骂道:“凭你一介府院小官,也敢在央宫正使大人前咬文嚼字,还不自己打发了自己,给我家大人开道!”
璎玉听如此,如何不还嘴,她回骂道:“就你一介拉车劳力,在我家连狗都不如,狗崽子拉的是什么‘屎’,断然不是什么好货。”
那小厮道:“我拉的什么东西?我拉的可是……"
这小人忽觉自己着了玉儿的道,气得脸发青,又不知道如何回嘴,只得回道:“乡野丫头,改明儿有你求饶的时候。”
吴暧训斥道:“玉儿无礼了,哪里还像是读过些书的小姐人品。怪不得人家说你乡野丫头,还不住嘴!”
吴暧半生看尽官场百态,心中最恨仗势欺人之辈,他此刻言语训斥女儿,心中却又不免解气。
“骂得好,如何要她住嘴呢?”
那蔷薇车中忽走下一戎装男子,只生得黑面短须,身形魁梧。
他大笑道:“我跟这狗腿子磨牙了好久,还不如这小丫头一句来得痛快,我便真不知道这哪里有什么正使,我看狗屎倒是装了满满一车!”
吴暧上前,拱手问道:“敢问尊驾何处供职?”
那男人回道:“官家我姓秦,现为骊山府掌印主事。”
吴暧道:“原来是骊山府秦氏后人,久仰祖上威名。”
那车夫骂道:“有闲工夫混扯,还不速速给我让开。”
骊山府武家之后,性情自比别人暴躁几分,听得这小人吆五喝六,又觉辱了他望族门风,他顺势上前,一把便将那小厮拉了下来,又顺势骂道:
“本府今天打死了你也不算什么,凭你央宫什么人!”
吴暧见状连忙上前止住,那守关的几个小吏也都吓得一脸铁青,慌忙劝解。
这时,听得蔷薇帐中传来一女子声音:
“父亲,不可伤了人家性命。”
这一声悦人耳动人心,好似微雨唱翠湖,柔风吟玉山,霎时便让伏晴着了魔,他心中想着:“世上怎会有这般好听的声音,那帐中女子必是个惊世骇俗的天人,其父粗鄙莽撞如此,却又怎会生出如此娇声细语的女儿呢?难不成她母亲又是个脱凡的人品?”
这时青鸟帐中有人伸出手来,吴暧细看那人手中持着一面青鸟朝阳纹绣的玉牌,又听得那人念道:
“天央遣使出云端,
青鸟先行为探勘,
不见天央天子面,
臣民俯首迎圣銮!”
骊山府骂道:“什么劳什子,乱七八糟念些什么,我听不懂你的屁话。”
吴暧却一时心领神会,他忙近前对骊山府耳语。那骊山府听后脸色刷白,立即放了那小厮,又命自己的随从腾了地方,让那银雪宫车先行。那赶车的小人顿时志得意满,却又不敢再多嘴造次,上了车挥着马鞭便南去了。
那车远去后,骊山府转身谢道:“多亏老弟相告,不然我这直性子便着实坏了事了。”
吴暧笑道:“何以言谢,我等若是冒犯了那使节,妨碍了央宫的差事,我也吃罪不起,如此也是有我的好处。”
骊山府感吴暧相告,又见他俊秀儒雅,气度不凡,他问道:“不知道贤弟姓甚名谁?是哪家大户的公子呢?”
吴暧答道:“兄长见笑,弟姓吴名暧,崇光府寒门小户,实在不足挂齿。”
骊山府又问:“贤弟同我一道位居一府主事,家中可有父兄叔伯在朝中办事呢?”
吴暧听如此问,便知斯人品性,他笑道:“小弟出身微贱,孑然一身,双亲早已不在人世,因得批红殿诸佬器重,才谋得一府主事,实是天可怜见。”
骊山府听罢,再看吴暧,顿觉不似先前所见之光彩气象,又见吴暧一行朴素,也实不能与他相比,便不再与之亲厚,他道:
“你我今日同赴中明节庆,央宫诏命,万万耽误不得,我等还是入了帷帐赶路要紧!”说罢,拿骊山府便转身上了车,先行出关了。
吴暧三人也入了帐,乘着蔷薇花车再次赶路。
车上,璎玉问道:“父亲跟那人说了什么,他竟然吓得没了火气,还乖乖让了道?”
吴暧答道:“那念诗的人是央宫的青鸟巡礼大夫,代天央殿行使批红殿五佬诏命,寻视天下,他岂能不惧怕。我想他是头一回见到,所以不认识,我若不是见了那玉牌,也想不到这会是天央殿派遣的仪仗。”
璎玉道:“那秦氏又是什么大家,就那么了不起,父亲好心相告,他还那样冷冷的。再有父亲所谓什么骊山府呀,批红殿呀,这个主事,那个大夫,却又是何物?”
吴暧笑道:“泽川大君开疆拓土,人称泽川院,平江大君安邦定国,世人便以平江院号之!以此为律,央宫内务九卿分别以院为号,诸如司礼大夫谓之仓颉院,刑狱大夫谓之蚩尤院。批红殿中五位主事乃天下至尊,由行玺殿主事平江院赐尊号,分别尊为湖光院,紫阳院,显圣院,夕贤院,以及万山院。至于各地封疆大吏便冠以府名,以府称谓,诸如他骊山府,好比我崇光府。”
璎玉烦道:“为何不直呼名讳,非要弄这些尊号!世间这些为官做宰的就喜好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我也不曾见得那个农夫给自己上尊号为富贵院,便一世富贵,给自己上尊号为天子院,便做了天子的,着实好笑!”
吴暧听女儿语带讥讽,却又暗藏机锋,笑过一阵后又心中烦恼:
“巡礼大夫南下不是为了湖光院便是为了平江院,大都已不安宁,也不知道尧儿眼下是何处境?” 斑斓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