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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入夜，李鸾峰往园中走去，只见妍眉独坐庭中，正看着高天残月，静默出神。这大将军不由得踱步近前，而后将长袍脱下，披往妍眉肩上，他道：
“夜色幽凉，夫人怎地一人在此？切莫着了风寒才是！”
妍眉听如斯，也不回头，只自顾自看那如眉之月，她问道：
“你看那天上残月像什么？”
听得妍眉如斯发问，李鸾峰不由得抬头看去，好一阵，只浅浅答道：
“夫人知道我最不解风情，如斯，着实是问着我了。我......我竟不知，那残月终究是像个什么......”
“新月如眉。老爷竟瞧不出，那残月便是我，我，便是那如眉残月吗？”
“夫人......”
李鸾峰听得妍眉作此哀音，不由得顿了顿，少顷，又只柔声问道：
“夫人还想着那孽障的浑话吗？他......他不过是一时念着他亲娘，才那般言语无状！夫人心性豁达，自不必......”
“你也未免太小看了我。稚子无知，我哪里会同他一般见识。我不过......我不过是看着那如眉弯月，想着自己的处境罢了。”
妍眉一时打断那李鸾峰话语，旋即，又缓缓回过头来，只看着眼前这结发夫君之深邃乌眸，而后再猝不及防切切问道：
“你说，我就果真半点也比不上二姐吗？”
“夫人，你这又......”
见李鸾峰此刻被问得手足无措，双眼无神，妍眉只冷冷一笑，再悠悠叹道：
“论样貌，我即便胜她不得，却也不曾逊她毫分。论才情，二姐跟我一样受爹爹教养，也自是伯仲之间。再论治家治国，二姐姐想得到的，我亦能想到；二姐姐想不到的，我还能从旁协理。于那危急窘困，需当机立断之险要关头，我更比二姐姐多了三分果敢，三分胆识，远不似她那般软心柔肠......可为何......为何？为何我如此费尽心思，剖肝沥胆，强撑着教她无情抛下的江山社稷，苦守着教她无义舍弃的苍生黎民，可一旦......一旦平成太后之尊再鸾凤还巢，那江山社稷，那苍生黎民便就都离我远去？竟记不住我半分的恩，念不住我本分的好！难不成......难不成，只因她当日嫁给了那白玉龙王，今日有了母仪天下的名分？她......她......不就跟我一样，不都是长生圣人的女儿吗？”
李鸾峰听得妍眉如斯一番含情含怨慨叹，再又想起昔日与之争执种种，这持国大将军心内立时了然：眼前这林三小姐缘何作此感天自比之苦苦伤叹。然，纠葛于五内万般欲说难说，欲说不可说之交缠情愫，这向来不善言辞之冷峻男儿于此情此境中，终究亦只得低首默然。
“鸾峰，索性......咱们废黜当今皇上，你自立为帝，那......那我就成了皇后，也能母仪天下，就再不输二姐姐了不是？我一旦比得上二姐姐，鸾峰你从此便也只一心记挂着我，就再没有二......”
“夫人！你又疯魔了！”
听得眼前这林三小姐愈发言语无状，李鸾峰当即喝止道：
“夫人，无论你二姐姐是当日一心护卫圣统皇帝的平成太后，亦或是今日无端舍弃大新朝廷的林二小姐，方才那番话，夫人也断不能再放肆浑说！咱们李家......咱们李家，只有你这一位主母，钧儿他，更只有你这一位母亲，我那心上......我那心上......不知你从何处听来的流言蜚语，终究也改不了我全始全终之心意......夫人，夫人，我的话，你可明白......”
李鸾峰难得说出如此大动肝肠直击肺腑之语，如斯听罢，妍眉不由得双眼一瞪，自是瞬即流下泪来。良久，待其看着那李鸾峰远去背影一阵，这林三小姐又不禁心内一颤，只暗暗思量道：
“难不成......难不成当日梅氏之言都是诓我欺我？有意叫我跟鸾峰夫妻离心？可鸾峰他......鸾峰他，又确是对二姐姐有那妄想之......罢了，罢了，也有罢，无也罢，我......我，我终究自残自毁于此，究竟为何呢？是梅氏搓磨了我？是李元钧搓磨了我？是鸾峰搓磨了我？是那未出世的孩子搓磨了我？还是我自个儿，搓磨了我自个儿？二姐姐？二姐姐！我......我......”
妍眉如斯念之，如斯虑之，一时想着什么，忽而站起身来，只高声令道：
“来人！来人！”
“夫人，奴婢在呢！不知有何吩咐！”
“快去请程如松大人入府！”
【六】
“夫人，要不......咱们还是回府去？夫人此番冒然赴约，只怕是有人设局也未可知呢？”
“还有谁能设局？不过就是三妹妹罢了。她有心叫程家兄弟满华清府吵嚷娍儿重病之事，我这做亲娘的一想着女儿，哪里还能坐得住呢？”
“也罢，幸而咱们身边有隋方公子护卫，身后还有李将军的兵马暗从，想来，夫人安危自是无碍的。再有娫娍公主的病，只怕，也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瑛棋如此说罢，不多时，便行至舂凌江畔。远看一亭台之中，两三丫头正侍奉妍眉观潮饮酒。
“二姐姐既来了，便过来陪妹妹喝上一杯罢。何故还坐在轿中，不以真面目示人呢？”
听得妍眉淡淡发话，妍磬不由得缓缓落下轿来。待其几步近前，又听得那林三小姐悠悠叹道：
“怪道妹妹我将华清府翻了个过来，也寻不着二姐姐踪影，不想二姐姐是教李敬堂藏在了府上。也是妹妹愚钝，竟忘了，李将军原本就是二姐姐的心腹内臣，因而今日二姐姐前来赴约，也得李将军父子二人如斯妥帖护卫，果真是当朝太后，母仪天下啊！”
“泰安夫人不必多言。娍儿呢？娍儿在哪儿？”
多年未见同胞姐妹，妍磬却并无半点心思与其寒暄一二，此刻，她只看着妍眉双眼，面容肃然询问女儿下落。
“多年未见二姐，二姐清瘦了不少！可容貌风姿，却尤胜昔年！只是，二姐姐跟妹妹的情分，却似是淡了好些，今日久别重逢，二姐姐竟连半句寒暄之语也不曾有......眉儿，眉儿，二姐姐忘了眉儿，倒只记得一个泰安夫人的名号......”
见眼前这三妹妹一脸愁容，语带忧伤，妍磬却不知何来一股怨气，她只冷冷驳道：
“泰安夫人是三妹妹自封的尊号，世人皆晓！你既那般珍之重之此等虚名，我便多唤你几声，总强过大姐她魂归九泉，再听不到那端裕夫人的名号！”
“魂归九泉？大姐她......她死了？”
见妍眉此刻一脸错愕神色，妍磬不由得苦笑一声，她只含恨讽道：
“三妹装什么糊涂？大姐怎地落到那般凄楚田地，而后荒唐辞世，不正是三妹你的谋算吗？还有姑母！咱们的亲姑母！大姐纵然有错，万死难赎，可咱们的姑姑何错之有？何罪之有？也要无辜陷入你跟大姐那权争泥淖之中，临了枉死屠刀之下，连尸骨也遍寻不得！你对得起咱们父亲，对得起我林家列祖列宗吗？”
“姑姑......姑姑也......这......这......”
“不必说了！也不必在我跟前惺惺作态！如今这天下，一半都归了你大将军府，你若尚存半分骨肉亲情，且把娍儿交还于我，倘若......倘若还有一丝怜悯之心，泽儿他......他也不该沦为你手中质子。当日，我着人送你密信一封，已然有言在先，你要是归还玉玺跟天子，我必让江玄龙手下留情，止戈收兵，保全你李家满门余生荣华......”
听得妍磬一番含威含讽劝诫，妍眉心中似是了悟良多，好一阵，这泰安夫人举起酒盏，自饮一杯，旋即，她只切切叹道：
“明白了，我都明白了。明白为何二姐姐多年无踪，如今一朝现身，竟反过来讨伐自己的亲妹妹！我只是不明白......不明白是何根由？又是何时？二姐姐已从心底里认定了：我，那自小与你亲厚的眉儿，竟成了同大姐一般追名逐利，贪图权位，乃至比大姐更心狠手毒，更攻于算计之世间第一恶人！难不成......难不成，是二姐姐还对咱们那杀父仇人白祈年心怀旧情，因而恨我入骨，因而非要把我斥作那冷血无情之人才甘心！大姐，你死得冤，姑姑，你也死得冤！这都是......都是我......罢了，罢了！今日有心诓二姐过来，原想着另有一番安排，如今看来，都是妄想，都是徒劳了！”
妍眉说及此，早已泪如雨注，待其擦拭眼角，这泰安夫人终又不禁强作威仪，淡淡说道：
“娍儿是个好孩子，我自会还给二姐。可当今圣上同传国御宝，乃天下至尊，断不能落于逆臣贼子之手。我林妍眉如今既落得千古骂名，为求自保，更得倚仗天子同玉玺庇护才得以安生。那江玄龙说什么保全我李家余生荣华的鬼话，我不信！我也盼着，二姐日后不会因今时今日错信那江玄龙而悔恨终身！” 斑斓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