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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翊圣图留翊圣名，淡淡峨眉浅清清；
中庭空守中庭愿，皎皎一梦泪盈盈。
翊圣殿里，门窗紧闭，妍眉独自一人，只看着镜中倒影，寂寞无语。一时，一道晨辉透窗而入，妍磬只轻轻抬手，意欲将那灿灿金光，握于掌中。
“她们都说我二人眉眼相似，我倒觉得，甚是荒唐。”
“荒唐什么？”
“姐姐我眉如春柳，眸如秋光，哪里比得上妹妹，生得目若剑凿，眉若斧砍，再拿个叉子，生生吓死自己夫郎！”
“真是我的好姐姐！把自己比得仙女一般，却拿我比作母夜叉消遣！看我饶不饶你！”
“好妹妹，好妹妹！饶过我罢，我再不浑说就是了！”
“日后我若真吓死了夫君，就把姐姐的抢来，看你那时还有没有这能耐，编着段子消遣我！”
“好歹我让给你就是了！好妹妹，快些饶了我吧！什么都让给你还不成吗？”
妍磬看着手中晨辉，看着眼前那精巧妆台，不由得忆起当年在黄府西院同二姐一道梳妆之温存光景。一时心甜眼笑，这林三小姐只淡淡叹道：
“二姐姐，你无须让我什么。我这一生所得，都是自己一手挣来的。我这一生所失......也都是自己一手葬送的。这辈子，活到如今这个年岁，你是翊圣夫人，我是翊圣殿皇后，咱们姐妹，可都是万万人之上的尊荣显贵。可细想想，你我二人，谁又比谁强过几分呢？都是宫墙里的可怜人，都是朝堂里的可怜人，都是看似金妆玉砌，实则一文不值的可怜人罢了......”
妍眉说及此，不由得看了看那镜中影像。朦朦胧胧间，迷迷糊糊内，只见自身面容，竟渐渐幻作妍磬眉眼。这林三小姐不由得会心一笑，再又切切说道：
“二姐姐，听说你那儿，江玄龙死了，他儿子做了新皇，只怕又要给你加尊荣耀了吧，你可真心欢喜吗？我这儿......李鸾峰也死了，李元钧一朝登基，便会遵鸾峰遗训，封我做太后。太后？太后？你听听，我也要做太后了。只是......我哪里稀罕什么太后呢？我觉着......我觉着，这辈子，还是做林圣人的女儿最最欢喜。想想当年，跟姑姑赏月，跟大姐吵嘴，跟二姐姐你把弄那桃花，多好啊，多好啊！还有红鸾姐姐，金翎姐姐，还有紫烟，还有青玉，就算闲着无事，只听她们玩笑斗嘴，也比做什么皇后，做什么太后......强过百倍！你说......是不是......是不是？”
“领相府玉夫人到！”
妍眉正说着，忽而有宫人通报领相府玉夫人名号。待殿门大开，却见是青玉一身华服翩然走来。
“妾身，拜见太后！”
“玉夫人？说什么玉夫人？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青玉你啊！只不过......只不过，那程如松不早死了吗？你这会子，怎地还是领相夫人？”
听得妍眉此刻话语含酸淡淡问话，那青玉只浅浅一笑，切切回道：
“程如松是死了，可经天院领相的位子还得人守着呀！如今，领相之职由我家老爷邓炳辉接任。拖娘娘的福，妾身，又成了领相府中的二夫人了。”
“邓炳辉？就是李元钧身边那个......能言善道的太子侍从吧？好！好！果然有能耐！再说青玉你......从二夫人做了正房夫人，从正房夫人又变作二夫人，如此，也真是百转千回，也真真算是......福泽不尽啊！”
听得妍眉依旧话里有话，那青玉却只冷冷一笑，又再切切回道：
“妾身再有福份，不过都是伺候人的奴才命罢了！哪里比得上三小姐你？大将军夫人！翊圣殿皇后！而今，又成了太后！咱们新皇至仁至孝，今日，便是特意令妾身过来，代天传旨，册封您为当朝太后的！陛下有心，更替您拣选了个别致无双的徽号，一字敬称曰：馥！所谓：兰芝香气，芬芳四野。从今往后，您就是我朝尊贵无极的馥太后了！”
“馥太后？馥太后！好一个馥太后！”
妍眉听得李元钧有心拿亲母名讳羞辱其身，她无奈苦笑一阵，无奈癫狂一声，旋即，却又只冷冷讽道：
“李元钧昨日才晓喻后宫，追封他生母为正圣皇后，今日，便又早早叫你过来，封我做馥太后！有儿如斯，真真是三生之福！有儿如斯，真真是万生之幸啊！你且回去告诉他，从今往后，我就是馥太后，多谢我这孝顺儿子还惦念着我这嫡母后半辈子的荣耀啊！”
听得妍眉此刻好一番轻狂无忌之语，青玉虽心上犹有愤恨，一时念及昔日旧情，终不由得沉沉一叹，正要脱口再说什么，那孝仪小姐不顾侍卫拦阻，忽而手持长剑闯进宫来。
“什么正太后，副太后的！要真心封我姨母做太后，就让他李元钧小儿亲自过来！”
孝仪如斯骂着，一见青玉面孔，忙又恶狠狠斥道：
“这不是青玉姑姑吗？你当年不过是我姨母身边的使唤奴婢，如今醮夫再嫁，就忘了自己原本出身了？好你个忘恩负义的下贱奴才！你只当又做了领相府家的二房，就胆敢在旧主跟前耀武扬威了是吗？我这就替姨母结果了你！”
“仪儿，不得胡来！”
妍眉一时高声呵斥，却始终劝不住那黄府彪悍小姐，正在危急关头，一众侍卫奔入殿中，一把打落孝仪手中长剑，而后又将其死死压在地上，教之半点动弹不得！
“放开我！你们这些狗奴才！快放开我！你们胆敢欺辱我！胆敢羞辱我姨母！我跟你们没完，没完！”
见昔日林家大小姐之遗女此刻如斯豪情忠义，青玉不由得百感交集，少顷，却又只得切切说道：
“传陛下口谕，黄孝仪品行不端，于内廷多番生事，着：贬为庶人，逐出宫去！”
“你敢！你敢！你个下贱奴才！如何敢欺凌到主子头上！你不得好报！你不得好报！”
一片斥骂诅咒声中，黄孝仪被侍卫生生拉出宫去。青玉听之见之，不禁苦笑叹道：
“奴才？下贱奴才？我确是做了一辈子任人使唤的下贱奴才啊！只是......天子之下，普天臣民，哪个又不是奴才？哪个又不是奴才的奴才呢？”
青玉如斯感叹罢了，旋即，又从袖中取出书信一封，待定了定神，她只淡淡说道：
“太后娘娘，这是北朝翊圣夫人前月送来的书信。我家老爷......当日曾要我付之一炬，可妾身念着娘娘昔日的恩德，念着咱们主仆一场的情份，我终究......终究不忍。今日，我且将这书信悄悄带了来，还请太后娘娘御览......”
青玉如斯说罢，便将那书信恭敬置于妍眉跟前。待其转身辞去之刻，这自小伺候林三小姐，曾满腔忠心，也曾满腔怨恨的林府丫头又不知怎地，终究含泪泣道：
“妾身来时，新上任的红罗台掌令已着人过来，撤换了娘娘宫里的所有侍婢。方才，孝仪小姐，也被撵了出去。从今往后......从今往后，三小姐你......你就好生在这翊圣殿中......安享清宁罢......”
青玉一语罢了，便洒泪转身辞去。不想，那妍眉心上却无半点波澜可寻。待宫门重掩，这无奈为之更无力拒之的当朝馥太后，反倒更又淡然一笑，而后，只对着妆台铜镜，竟神色怡然地施黛描眉起来。
“二姐姐，青玉走了，春濛走了，孝仪也走了，如今，就剩你一个陪着我，你可别言而无信，可别也弃我而去啊！”
妍眉如斯说罢，顺势轻轻左右摆头，看了看镜中那既生疏又熟悉的俏丽面容。当其目光落在妆台一侧那妍磬家书之上，这林三小姐竟不假思索一把拿起，旋即，便缓缓柔柔撕成碎末，而后，她再对镜中人影含笑趣道：
“二姐姐糊涂了？在家里好好地，写什么信呢？我知道，你是看上了那白祈年，你明说不好，非拐着弯子弄这虚头巴脑的做什么？”
如斯一语罢了，妍眉忙又从妆台上拿起当日妍磬所赠之那双宝珠，好一阵，她只嘴角上扬，又再对着镜中朦胧身影，盈盈笑道：
“二姐姐，今日，咱们都要嫁人了。我新得了一对明珠，听说是当年崇华太后的爱物。这会子，你一颗，我一颗，好不好？从今往后，你我二人都有爱郎相伴，再过几年，儿女成群，父亲在天上见了，也会替咱们欢喜的！咱们，也别只顾着自己日子安乐，也得尽心留意着，给姑姑物色一个好郎君。姑姑命苦，她也不能老是一个人啊！你说是吧？你说......是吧？”
妍眉说及此，不知怎地默默垂下泪来，然察其神态，却依旧是满心满眼欢喜情思。少顷，待其细细把玩手中那颗光华明珠一会儿，猛不防，这林三小姐又不知何故，竟一口将那珠子吞咽入腹。奈何明珠硕大，此刻，它只卡在妍眉喉中，可怜欲吞不进，可苦欲吐难出。不多时，这曾弄权杀伐的大将军夫人，这曾机关盘算的翊圣殿皇后，这曾娇俏聪颖的林圣人之女，终究精气一断，香魂不存。
诚可叹：
残月如眉倚中天，精魂邪魄幻鬼仙。
三十年来谁寄梦，半成泥土半成烟！ 斑斓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