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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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年“噢”了一声,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糖,弯腰放在小桌上,笑道:“聪儿,你跟你弟吃糖。”
聪儿道:“我妈说了,我们人穷志不短,不准吃别人给的东西。”
“你妈还真会教育娃,可是我不是别人,我是你表舅。”
“……我认不得你。”
瑞年心头突然掠过一丝悲哀。聪儿分明就是我的儿子,可是现在竟然不认识我。……并且,就算聪儿能认得我,又能咋?难道我敢把他跟汉生、旺生同样的对待吗?……现在,我已算活出个人样来了,可是聪儿呢?身上还是穿得又旧又烂的……,还有,他的脸上哪来的肉呢?所以肯定也吃得不行。他才多大一点啊?也不知道受了多少罪!……并且,聪儿大概永远都不可能知道我郭瑞年才是他的亲大,他肯定要把吴贵喊一辈子“大”的。假如以后有一天,我郭瑞年跟吴贵闹矛盾,打捶的话,聪儿肯定要给吴贵帮忙打我呢……想到这一层,瑞年心里越发酸楚了。
轻叹了一口气后,瑞年弯下腰在聪儿头上摸了摸,又在聪儿他弟弟的小脸上轻轻捏了一下,然后便淡淡一笑,直起身子,转身出门去了。
他信步来到了场院前的那条土路上,双手插在裤袋里,不住的徘徊。……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停下脚步,仰头看天,天空瓦蓝瓦蓝的,洁净得如同洗过一样。很久之后,他又茫无目的的遥望起远处的山来。那远山,却隐在一抹薄薄的烟雾里,显得有些朦胧。……他看远山,也看四下里零零落落哨兵一样默然矗立的树。终于,他心里又平静下来了,平静得如同眼下清凉的秋。
他又开始往回走了。当他回到场院里时,正巧梅子肩着一捆柴草回来了。她慢吞吞的从山墙东侧过来,又慢吞吞的下了房檐坎台阶,朝场院里走来。直到她快到跟前时,瑞年才大声喊了起来:“梅子姐!”
梅子闻声抬起头来望着他,张口结舌了好半日,才笑了笑说:“你回来了?”也忘了放下柴禾。瑞年笑着上前,从她肩上卸下了柴捆子,拤到场院边放下,又下意识的拍了拍袖子和西服前襟,然后转身回到她身边,笑问:“啥都……好着吧?”
“哎!……”梅子急忙点点头,一时却又不知说啥好,只是笑望着他。瑞年虽然还是两年前那个相貌,可是身上哪还有一点点庄稼人的影子呢?不管咋看,都像是远处来的大干部。梅子直直的看了他半晌,才恍然大悟似的说:“快到屋坐!你看我,一高兴就糊涂了,像个瓜子一样!”
在堂屋里坐下后,当他仔细打量眼前的梅子时,尽管思绪万千,却又不知该跟她说啥好了。这两年来天气,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记实在太大。她明显的苍老了,猛一看去,差不多比凤兰要老七八岁,比李玲玲甚至要老十多岁。她的面孔不再像往日那般的光洁,眼角、额头,密密麻麻的细纹儿早已满布。她的头发也不像他印象中那般光滑油亮了,而是又凌乱又脏,粘片似的贴在头上。
他没有说话,梅子也没有说话,长久的沉寂便笼罩着堂屋。在这沉寂中,瑞年突然有些不安……终于,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思绪,缓缓的说道:“博堂叔过世的时候,我过了多长时间才知道,所以就没回来……”
“我知道你忙!”梅子淡淡一笑说,“凤兰要给你拍电报呢,是我给挡了。我大病着的时候,就把你屋祸害扎了。他走了,咋还好意思再祸害你呢?……”说着说着,眼眶里便泪光闪闪了,赶紧抬起手背擦了擦。瑞年看在眼里,急忙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递给她说:“梅子姐,给,拿这擦吧。”……
后来,瑞年又说:“听说吴贵哥得了个灾池,我以前也是一点儿音信儿都不知道。”
“也是这几年该我屋背时。”梅子叹了口气说,“咱队上到深圳去的人几十呢,都美美的,咋就偏偏他的手叫机器切了呢?还是正手。手掌齐茬给切掉了,只剩了个大拇指头。现在是啥活都做不了了,挖地没办法挖,割柴没办法割,毕球了,人废了。我信命了,活该我命苦……”
瑞年急忙说:“梅子姐,你也甭难过。……吴贵哥已经是这样子了,他心里肯定也颇烦,你平时还得多让着点他……”
梅子淡淡一笑说:“他好歹也是我男人。他已经是这样子了,我又能有啥办法呢?只有我多吃点苦算了。……日子过烂包了,没办法。吴贵都这样子了,他妈那边还把他抠得住住儿的。这一向他老五盖房呢,他妈就叫人捎信过来,叫吴贵回去帮忙。吴贵都是残废了,还能帮得了啥忙呢?可是吴贵还是回去了……”说到这儿,不由得叹了一声。
瑞年听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只说了声:“梅子姐……”却又打住,不再言语了,却默默地从西服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来,又默默地递到梅子面前。
“瑞年,你这是弄啥呀?”梅子慌乱地说。
“拿着吧。”瑞年低声说,“种麦的时候,多买几袋化肥……”
梅子却不接他的钱,淡淡的笑了笑说:“你这是弄啥呢?我咋能要你的钱呢?”
瑞年道:“梅子姐,你拿着吧。……不管咋说,是你当初把钱借给我,我才能出山外,也才能有今天。别的啥先不说,我不能做没良心的人。”
“你说啥呀?!借给你的钱,凤兰早都给我还了!”
“这是两回事。”瑞年态度坚决的低声说,“你就权当我是你的亲兄弟,永远是你的亲兄弟。我现在多少有点能力了,总不能眼巴巴的看着我的亲姐受熬煎,却怂怂儿不管吧?”
梅子便眼泪巴叉的接了钱,又勉强笑了笑说:“那就算是你借给我的。等我以后有钱了,再给你还。”将钱数了半天后,又取出一张递给瑞年:“这总共是五百一十块。这十块给你,我拿个整数五百块,账也好记。”瑞年笑了笑,接了那十元钱。
梅子又说:“瑞年,你先坐,我把钱搁下去……”瑞年“嗯”了一声。梅子进了卧室半日后方出来,仍在瑞年跟前坐下,笑了笑说:“还是凤兰命好。……你借给我钱这事,凤兰知道吧?可不敢叫你俩闹别扭。”
瑞年道:“凤兰知道。……本来昨晚上一回来就要过来看你的。可是饭一吃,天就黑定了,凤兰害怕打扰你,所以今儿早上一起来,她就赶紧叫我过来……”
梅子淡笑一下:“凤兰就是贤惠。”……
然后,瑞年又说:“聪儿都认不得我了。……你那小娃,也一岁多了吧?”
“可不一岁多了!猴娃子比你旺生还要大几天,可是不肯长,谁要是不知道,还当是比旺生小几个月呢。”
瑞年笑道:“他叫‘猴娃子’呀,我刚问聪儿,他狗日的还不给我说,还当我是坏人呢!”
梅子便向小桌子那边招了招手说:“聪儿,你还没叫你舅吧?过来叫你大舅,把猴娃子也拉过来。”
瑞年便朝那边看过去,只见聪儿嘴噘脸吊的站了起来,将原本双手扶着小桌子的弟弟一只手拉住,就朝这边走了过来。
当聪儿喊出“大舅”这两个字时,瑞年心里竟是五味杂陈,勉强应了一声:“哎。”然后便看着梅子,无奈地一笑说:“聪儿他把我叫舅……”梅子也一笑,不经意间脸红了红,说:“聪儿言短,我记得,你小时候话也不多……”
瑞年道:“他长得跟我小时候也像……”
梅子脸上越发红了,愣了半晌方说:“这笑话不敢乱说。聪儿懂事得很,对你吴贵哥也孝顺得很,啥事都爱给你吴贵哥说。”
瑞年不觉心里咯噔一下,脸也一红,急忙说道:“外甥像舅了有福呢!”又转向聪儿:“聪儿,你说大舅说的对不对?”
聪儿却抿嘴一笑,又喊了声:“大舅。”
然后,瑞年少不得又问起梅子一些别的事情,诸如这两年地里收成咋样?扣儿念书咋样等等?梅子一一回答了。又坐了半天后,瑞年抬腕看了看表,见已十点多了,便急忙起身告辞。
从梅子家出来后,瑞年并没有去拜访汪衍虎,而是直接回家了。虽说汪衍虎是村支书,又是乡派出所的辅警,可是在瑞年心里,还真没把他当成什么人物。因此瑞年并不想急着去见他,而是盘算着下午从银花家及何百川家回来后,要是时辰还早,就再去汪衍虎的饭店坐一坐,如果时辰不早了,等到明日再去见他也不迟。
他回到自己家里时,凤兰正坐在床沿上默默地纳衣裳,纳上几针,就要擦一下眼睛。他蹑手蹑脚的走到她面前,猫下腰,微笑着朝她脸上瞧了半日,突然大叫道:“你咋哭了呢?”
“吓了我一跳!”凤兰将正在纳的那件小娃褂子往床上一放,淡淡地说,“我咋那么欠哭呢?可能是生旺生的时候,月子里受了点风,看啥时间一长,眼窝就困疼困疼的。……”
瑞年“噢”了一声,又问:“妈跟大咋都没在屋呢?”
“到生地凸挖落花生去了,娃也都跟去了。……米饭都蒸好了。要么,我先给咱炒菜,你去把他们喊一下去?” 风月石门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