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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里,李真坐在电脑面前,盯着屏幕上的一封邮件发呆。
有人敲了敲敞开的门,引他把视线调转过去,门口站着的是周婷,没等他开口,她已经自行走了进来,径直在他对面坐下。
李真如梦初醒似的干咳两声,目光在她和邮件之间来回逡巡,“你已经,决定了?”
“嗯。”
“怎么不直接告诉我。”李真干笑着指指电脑屏,“需要这么正式吗?”
周婷也笑了笑,“想让你先有个心理准备。”
她脸上的孩子气较之以往消散了不少,看起来有几分成熟,李真觉得自己仿佛是刚刚认识她一般。
“下一份工找好了?”
“是啊!”
“会离开H市?”李真的视线闪烁着,竟然不敢与她的对上。
“暂时不会。”她毫不扭捏,“在一个地方呆久了……会有感情。”
李真手肘撑在桌子上,双臂竖得象根标杆一样笔直,在自己和周婷之间隔开一道屏障,可他依然觉得不安全,莫名的焦躁在身体里横冲直撞,而对面女孩脸上的镇静更在无形中刺激了他。
“为什么忽然想到要走?”他有点颓然地问出了这句本该紧锁在心头的话。
周婷清澈的眼神专注地凝视着他,她相信他明了答案的,可是既然他问出口了,她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面对你。”她垂下头,“以前,我一直把你当成一个大哥样的人,不管我在这里遇到什么麻烦,我总是很放心地想,我还可以找你,你肯定会帮我的。”
她说着说着,忽然很怀念那段心无芥蒂的时光,她一心所想的只是要让他对自己的工作表现满意,看到他赞许的笑容,她就会感到单纯的欢乐。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她顿了一下,“你有你的生活,我也该……去找找我自己的。我想,我的运气不应该总是那么坏吧。”
她说着又笑了一下,李真却没能笑得出来。
接下来,两人一起沉默。
同事们在办公室门口来来往往,间或有好奇探寻的目光投射进来,李真正了正身子,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无限期地沉湎于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中了。
“以后有什么需要,还是可以来找我。”
周婷莞尔轻笑,“谢谢你老大!不过,我不能老麻烦你。”
她轻柔的拒绝让李真赫然发现,不知何时,她已经长大了。
周婷的主动转身让李真怅然若失,整个上午,他都有点进入不了状态,他一直不太愿意承认,一个小姑娘就可以将他的心绪扰乱至此。可是,当他在餐厅里看到周婷和一群年轻的工程师围坐在一张桌子上有说有笑地聊天时,他的心里确实觉得很不是滋味。
午餐过后,李真没有急着回办公室,在楼宇的阴影里找了个无人的角落,默默地抽烟。
风大,烟雾被四散吹开,象他此时的思绪一样凌乱。他自我宽慰,一切都会过去。时间是最好的解忧良方。
况且,他现在的生活不是已经恢复平静了么,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腰间的手机猝然响起,尽管是挺悠扬的乐曲,但在这样寂静的空间里冷不丁响起,他还是被吓了一跳。
他取出手机,瞥一眼号码,顿时有几分意外,是老家打来的,赶忙按下接听键。
听筒里立刻传来母亲结结巴巴的声音,“阿真,你能不能,能不能请假回来一趟啊?”
“怎么了,妈?”李真被她焦虑的口气搞得心头一阵阵发紧。
“小智,小智出事了!”
李真的脑子轰地一声被炸开了。
最后一个螺丝钉打完,工人从窗台上跳下来,向双手叉腰认真监工的晓颖请示,“这回不歪了,也够牢了吧?”
晓颖走上去,伸手轻挽窗帘垂下的流苏。金褐色的绸缎散发出富贵温暖的气息,这是郭嘉指定要换的布料和款式,说是看着很喜气,此时晓颖将它扶在手里,也改变了原先的看法,觉得顺眼多了。
“可以了,麻烦你们。”她笑着松了口。
她给郭嘉的房子当监工比她当年自己装修房子还尽心,仿佛有股子振作的劲头在支撑着她不断往前赶。
等装窗帘的人离开后,晓颖站在新房的客厅中央环顾四周,该装的设施业已完工,只需要将郭嘉预定的新家具和几件电器搬进来,这个家就算齐活了。
家具和电器会在接下来的几天中陆续到位,今天下午左右无事,她又不想回家一个人呆着,遂打算跑一趟小商品市场,淘一些实用又好看的小玩意回来点缀一下,郭嘉对这些小细节向来不看重,她在电话里提过几次,郭嘉都忘了选购,最后不耐烦了,就回她说:“这么多东西呢,我哪里记得住,你看着办吧。”
晓颖在市场里正逛得高兴,她是最喜欢这些不贵重但极具生活气息的物件的,不期然李真这时给她打来电话。
“忽然接到个任务,要出一趟差。”李真匆匆交待她,“我这会儿在家里收拾几件衣服,晚上就不回来了。”
“哦。”晓颖嘴上答应着,又觉得有点意外,“要去几天?”
“不好说,挺麻烦的。”李真仿佛是在忙碌,说话断断续续的,“等到了那边我再给你电话吧。”
“也行。”
“你自己在家,不要太忙碌,注意身体。”李真忽然又补充了几句家常关照。
晓颖很久没听到他如此温情脉脉关心自己了,心里微微一漾,低声道:“你也是。”
挂了电话,晓颖站在商场上行的电梯上,对着掌心里那枚漂亮的新手机发了片刻呆,好似哪里有点不对劲。
电梯徐徐升上去。三楼到了,琳琅满目的厨房间饰品映入眼帘,她暂时抛开那一丝不可捉摸的不安,定神迎了上去。
2
傍晚时分,李真风尘仆仆外加心急如焚地回到老家。
早在旅途中,他就已经把小智出事故的来龙去脉都搞清楚了。
原来是姐姐李枚的小叔子阿泉开了辆摩托车打算把小智接过去住一晚,没成想车子开到一个岔口时,旁边的小路上忽然冒出来一辆拖拉机,阿泉为了避免与它撞上,不得不紧急踩刹车并及时调头,却因为力道过猛车子脱离控制甩了出去,阿泉自己从摩托车上摔了下来,更惨的却是小智,被甩到了田埂上,当场震昏,身上多处流血,火速被送去医院抢救,至今尚未脱险。
李家上下急得手足无措,明知这样的事瞒不过,只得由李母出面打电话告诉了李真。
李真一踏进家门就看到低头垂泪的老母,其余人等还都在医院里守着。
“阿真,这事可怎么跟晓颖说啊!”李母不停地抹泪,“都怪我不好,我不该把孩子交给别人……”
李真心情沉重,却不得不安慰母亲,“妈您别着急,我还没告诉晓颖,先看看情况再说吧……”这样的噩耗他不敢更不忍让晓颖知道。
“小智现在哪儿呢?”
李母忙道:“在县医院抢救,你知道的,那里可是咱这儿最好的医院了,一出事他们就赶紧给送那儿去了。”
李真一秒都不想耽搁,“妈,我现在就去!”他顾不上旅途倦累,扔下行囊,拽过院子里的一辆破自行车就往外推。
“哎,好!”李母嘴上应着,又赶忙道:“要不要吃了点再去啊,已经不早啦!”
“我不饿!”李真现在哪里还有心思吃饭。
“那你路上小心点儿!”母亲的声音遥遥地传入耳边,而他早已风驰电掣似的踩着车子呼啸远去。
到了医院急救室门口,果然看见父亲、姐姐姐夫,还有李枚的小叔子阿泉都在。
阿泉的脸上和身上也都做了包扎,但伤得不重。他一见李真,顿时满脸愧悔,张了张嘴想说几句,李真飞快拍了下他的肩,阻止他道:“什么也别说了。”
现在不是道歉的时候,他也没心思听这些。
李枚的丈夫小赵赶过来向他汇报最新进展,“刚才陈主任出来过一趟,说要输血,这里的血库根本没血,我们几个都去验了血型,最后是用的阿泉的。”陈主任是抢救小智的主治医生。
“谢谢。”李真对阿泉点点头,阿泉不敢当,愧疚地摇了摇头。
“那个开拖拉机的也被我们抓住了,已经报了案,现在正……”
李真扬扬手,打断了小赵喋喋不休的诉说,他在门口的椅子里坐下,神色疲倦,“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听,请让我安静一会儿。”
小赵尴尬地咽了口唾沫,又斜乜了自己的弟弟一眼,只得不再吭声了。
几个人在急救室外或坐或站,默默等候着抢救结果,人人都惶惶不可终日,李真的父亲老李从来了这儿就沉默至今,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对香火尤其看重,如今宝贝孙子生死未卜,他仿佛也跟着被抽去了魂魄一般。
终于,急救室的门再度被推开,一名戴眼镜的中年医师满面严肃地走出来,小赵赶忙张口叫唤,“陈主任——”
李真一听,立刻站起来冲到最前面。
“我儿子,他……他怎么样?”他已经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了,可是嘴唇依然无法遏制住颤抖。
陈主任大致扫了他一眼,“还需要再输3cc的血。”
“用我的吧!”李真立刻伸出手臂。
“你是什么血型?”
“O型。”
“那不行!”陈主任一口否定,“患者是B型血,我们只能给他输入同类血型,他妈妈在不在?”
李真表情怔怔的,仿佛有点没反应过来,阿泉抢前一步道:“主任,还是输我的吧!”
陈主任挡开他的手臂,“你也不行,刚才已经抽了4CC血了,不能再抽了!”
老李忽然站起来,“陈主任,用我的吧,我的不也是B吗?”他手上还捏着刚才化验出来的那张纸。
陈主任看看他沧桑的外貌,有点踌躇,老李不由分说就把袖子掳了上去,“赶紧的,我什么毛病都没有,救孩子要紧!”
情况太紧急,陈主任一时也没别的辙,上下打量了老李一眼,咬了咬牙点头道:“跟我来吧。”
“大伯,我跟你一起去!”阿泉紧跟上去,“万一不够,还可以抽我的!”
小赵担心弟弟,也随他们一起进去,走廊里一时只剩下了李枚和李真。
李枚的一颗心提在半空始终下不来,让阿泉去接小智到家里来玩的主意是她出的,事发之后,家人虽然没有对她说过什么,但她心里却一直沉甸甸的,无法得到解脱。
看到年迈的父亲还要被抽血,李枚心里很不好受,她本想跟去看看的,一转首看见李真丧魂落魄似的埋坐在椅子里,心里翻腾了几下,决定留下来陪着他,小智命悬一线,现在是李真最凄惶恐惧的时刻。
李枚在他身旁坐下,想要抚一下弟弟的肩宽慰他几句,手伸到半空中,却有些忌惮地不敢向前,最终讪讪收了回来。
“对不起,阿真。我……”
李真头都没抬,抬起左臂朝她有气无力摆了几下,示意她别再说下去,李枚心里的难过愈加凝重。
从小到大,她的这个弟弟都很有主心骨,他性子沉,话不多,但拿定主意的事从来不会退缩,他的脾气个性与身为姐姐的李枚截然迥异,因此,两人小时候还挺玩得来,长大后距离便越来越远了,再加上李真十几岁开始就在外面东奔西闯,李枚也早早嫁了人,虽然李真每年都会回家探亲一次,也时常会有钱财寄回来,每次也不忘给姐姐捎上点儿什么,姐弟间的感情到底生疏了不少,见了面也说不上几句话,但李枚以这个弟弟为荣却是千真万确的。
两人静静坐了会儿,李真缓缓直起腰来,李枚这才注意到他脸色惨白到可怕的地步,仿佛受到天大的打击似的。他刚进医院时,也是一副焦急的神色,却远非此刻这样毫无生气。
“我出去……抽根烟。”李真说着,站起身来。
李枚也站了起来,想跟上去,“阿真,你别太着急,小智他吉人天相,应该……”可说出口的话总是没有多少份量,好似她是在替自己辩解似的。
李真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些什么,只是在往前走了一段后,赫然觉察李枚还跟在身边,“姐,我想一个人……”
李枚只得停下了脚步,眼睁睁望着李真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往走廊的另一端走,那孤寂的背影让她觉得弟弟好像忽然老了许多,她动了动嘴唇,眼前忽然有点模糊。
3
生死攸关的等待让时间变得格外漫长,李枚在急救室前的长廊里不知踱了几个回合,才看见父亲在小赵和阿泉的搀扶下走了出来,她急忙迎了上去。
“爸,小智怎么样?”
抽完血的老李面上看不出什么异状来,但紧皱的眉头和缄默的神色无疑已经给出答案,阿泉小心翼翼地扶他在椅子里坐下。
这边小赵接住妻子的疑问,答道:“正在输血。”略顿了一下,“能不能脱险,要看这次输完血后的会不会醒过来。”
李枚咽了口唾沫,这样的煎熬实在太令人痛苦了,“还要等多久才能有结果?”
“这个谁也说不好。”小赵拽了她一把,低声嘱咐她,“你先坐下来吧,都到这份上了,急也没用。”他四下扫了一眼,“李真呢?”
“他,他说出去走走。”李枚一脸愁苦地在丈夫身旁坐下,平静了没多久,即伸出一只手紧攥住小赵的手腕,掐得他生疼。“万一小智他……我,我们……”
小赵被她假设得也是心烦意乱,扯开她的手,“我找李真去!”
还没等他步出走廊,急救室的门当啷一声被推开,陈主任带着两个护士从里面疾步走出,李家的几人齐刷刷起身,瞬间都失却了呼吸,数道目光紧紧凝铸在为首的陈主任脸上,如同等他裁判,小赵闻听动静也迅疾回过身来,再也挪不开脚步。
陈主任扯下口罩,目光轮流在他们的脸上逡巡,“孩子刚刚醒过来!”
老李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浑身象散了架似的!阿泉也是面露喜色。
李枚更是如蒙大赦,泪水一下子冲出眼眶,嘴里喃喃低语了一句,“老祖宗保佑!”
陈主任目光朝四下一扫,“孩子爸爸呢?”
“我去叫他进来!”李枚一个箭步跨到最前面,越过如释重负的家人,以及因为没听清陈主任的话语而仍然陷入懵怔的丈夫,顷刻间冲出大楼!
这座县医院的规模虽然比其他乡镇的卫生所要强不少,但论环境设置还是属于简陋的,没有空旷的草坪,大门口除了一个面积尚算开阔的停车场外,便只有几株种得稀稀落落的广玉兰了,玉兰树下摆着为数不多的几张长凳,可供人稍作休憩。
李枚在门口的台阶处朝几个方向张望了两眼,很容易就捕捉到了李真的身影。
李真独自站在最靠边的一株玉兰树下抽烟,那里连张椅子都没有,时而有冷风嗖地穿过,脸上象被刮掉一层皮一样疼痛,可他浑然不觉地杵立着,脚下是三两个长长的烟蒂,显示他出来后就没有停止过抽烟。
李枚追到他跟前,气喘吁吁地嚷,“阿真,快跟我进去!小智醒了!刚才陈主……”
话未说完,她忽然错愕地停顿,因为,在明如月光银辉的路灯下,她清晰地看到李真脸上挂着的两行清泪。
“你,你怎么……”李枚的心头震撼难当,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弟弟哭。
李真从小就甚少在人前流泪,他性子倔强,不肯服输,即使吃了亏也不会跑回家去和父母耍泼撒娇,十多岁时便是如此,更别提成年以后了。
如果不是此刻亲眼所见,李枚几乎要认为李真是个缺乏泪腺的人。
李真也没料到自己的失态会被姐姐瞧到,他迅速抹去泪痕,近乎掩饰般地开口,“小智醒了?”嗓子有几分嘶哑,脸上也没有李枚预期中的欣喜若狂。
“是啊,陈主任让你赶紧过去。”李枚喃喃地转述,始终搞不明白李真这番激动究竟是为了什么。
李真把手上燃了半截的烟丢在地上,踏脚上去重重踩灭,神情也在这短暂的过程中迅速恢复正常,再开口时。虽然嗓音依然异样,到底自如了许多,“进去吧。”
五分钟后,在小智的病床前杵立了一帮人,小智的视线缓慢地从他们欣慰的脸上掠过,但因为他还太虚弱,根本无法开口说话。
片刻之后,陈主任单独召李真出去,随自己一起进了办公室,两人面对面坐了下来。
“幸好是冬天,孩子穿得多,而且倒地的时候没有磕到头颅的致命部位实在是个奇迹!不过,孩子虽然醒过来了,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有没有后遗症现在还不好说。”陈主任直言不讳,“咱们医院的条件有限,某些检查我们没能力做,所以,我建议先让他在这儿再观察几天,等可以挪动了,你还是要将他转去省里的大医院再好好做一次检查。”
李真唯有点头应诺。
陈主任长吁一口气,脸上这才稍许流露出一丝笑意,“你儿子命还真大!”
“陈主任,”李真踌躇着,有点吞吞吐吐,“小智的血检报告能,能给我看看吗?”
陈主任一愣,继而道:“哦,当然可以,你一会儿找刘护士长要吧,你儿子的病历资料都在她那儿收着呢!”他观察了一下李真的神色,“怎么,你是不是有什么疑义?”
“不,不是。”李真勉强笑了笑,“我想跟H市那边的医院联络下转院事宜,万一对方要看的话……包括在这儿拍的片子和检验报告之类,都得先预备起来。”
陈主任释然,推了推镜架,“那我和刘护士说一声,让她尽快把诊断报告等资料补出来。这孩子的事,还真不能拖。”
拿全了报告,李真找了个无人的角落缩着,一页一页仔细翻看,翻到尽头,他猛然间把一叠报告攥在掌心,几乎要捏成碎片!
他仰起头,目光空洞地投向窗外湛蓝的天空,心头蓦然间溢满了苦涩。
家人们此刻都团团围在小智床边嘘寒问暖,他应该觉得庆幸,没人发现自己完全走样的表情,可他现在除了痛楚外,其余感觉全都陷入麻木。
等他终于把脸上的每一丝褶皱都抚平后,才发现自己浑身无力,仿佛要生病了一样,可他刚强的意志不容许他倒下去。他俯首,看到小智的病历还扭曲在掌心,象一个柔弱的婴儿,只要他稍稍用力,便会就此毙命。
小智,他的儿子……疼痛再度向他袭击过来,痛得他无法呼吸,他忽然很恨,恨不能把手上的资料撕成碎片!
不不,他不能!
他在心里大声朝另一个自己抗议,那是他的小智,三年来与他朝夕相处、亲密无间的他的儿子啊!
这一切,应该都是梦吧!
他吞咽掉苦涩的滋味,迫使自己重新冷静下来,手颤巍巍地放松,象刚才抚平脸上的褶皱那样,谨慎仔细地揉平了病历报告上的褶皱。
就当是作了一场噩梦吧,把眼下的这一切,无论是真是假,都让它们停留在梦中吧。
4
联系H市的医院不难,李真只需打个电话给相熟的同事帮忙问清楚转院流程就行,半天时间不到就搞定了,但具体手续还是需要病人亲属携病历资料等亲往办理才行,况且这件事也无法再隐瞒晓颖了——她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打电话去李家和小智聊上两句,头天夜里,李真的母亲骗她说小智去了李枚家,当晚会住在那儿,晓颖不疑有他,又担心会骚扰到李枚夫妇,反正她找儿子也没什么大事,无非是确认下安全而已,便没有打电话过去。
在小智出事后的翌日上午,李真给晓颖打电话说明了真相,晓颖大惊失色之下,当天便花高价从黄牛手上买了张车票赶过来。
李家上下对她的态度无不小心翼翼,晓颖也不是无理之人,虽然心痛儿子无端吃了这么大一个痛苦,可想想人家也都不是故意的,而且李枚一见她就忏悔个没完没了,如此情形下,晓颖岂能再发难,最终还是通情达理地把这一页揭过,眼下最重要的是小智安然无恙。
晓颖刚到,李真就藉口回去办转院的手续,没和晓颖说上几句话。当晚就坐车回H市了,众人对他的态度也不以为意,只当他是为小智的病情着急,只有晓颖感觉到一丝异常,因为李真和她说话时,连看都不看自己,那样子,却不象是内疚,反倒有点暴风雨来临前的阴暗一般。晓颖不解其意,兼之此刻她全身心都扑在了儿子身上,那一丝莫名的感觉在脑子里一晃就无影无踪了。
李枚和晓颖的婆婆都主动请缨要陪晓颖一起去H市做孩子的护理,被晓颖婉言谢绝了,她只想独自好好照顾小智。李枚过意不去,执意前往,最后是李真出面把姐姐劝下了,他对家里人操持这件事似乎毫无热心。
三天后,小智被顺利转入H市儿童医院。转入的第一天即做了全身检查,令晓颖欣慰的是,除了在县医院里查出来的那几处伤之外,再无其他伤患。但住院养护仍然是免不了的,而且时间不会短。
晓颖只得把郭嘉和晓宇新房的事暂且抛下,一心一意奔波于家和医院之间。
到了周末,郭嘉和晓宇提前赶来,他们在J市的手续已经办得差不多了,本来想等郭嘉把社保的资料领全了再过来的,但听闻小智出事,两人就都呆不住了,直至与晓颖在医院见了面,了解到小智情况稳定,他们才大大舒了口气。
“全身检查做完,医生说不会留下后遗症,我就放心了。”晓颖摸着儿子的头笑道:“要不然,将来连媳妇都娶不到就麻烦了。”
郭嘉乐道:“小智长这么帅,将来好姑娘一准都爱嫁他!你愁什么愁啊!”
小智已经能在床上坐起来玩耍了,此时听大人们调侃自己,遂嘟起嘴来,表情认真地说:“我才不要娶媳妇呢,女孩子很烦人的!”
晓颖和郭嘉听得咯咯直笑。
笑声中,晓宇瞥了姐姐一眼。没想到她现在也会开这种玩笑了,他不知道晓颖的心曾经经历过怎样的煎熬,而眼下小智能够安然无恙,颇让她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晓颖把新房的钥匙还给郭嘉,又絮絮说明了整理的进展,郭嘉自是道谢不迭,抬手看表时,发现时间已经不早。
“哟!都快八点了,李真呢?他晚上不过来吗?”
“哦,”晓颖才醒觉似的撩了下鬓边的发丝,“他这两天工作忙,所以就不过来了。”
“星期天还忙成这样?也忒离谱了吧!”郭嘉不满地嘀咕。
晓宇的眉头也紧皱起来,晓颖见状忙道:“也不一定,他的时间掐不准的,有时候说不来,但兴许提早结束也就来了。”
仿佛有感应似的,病房的门恰在此时被推开,李真应声而入,见到郭嘉和晓宇,神色明显一愣,继而笑道:“你们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的宝贝儿子啊!”郭嘉张口就道,然而,她忽然发现李真的脸上掠过一丝僵硬的表情。
晓宇也走上前来和李真打招呼。
小智一见李真立刻叫唤起来,“爸爸!”
李真嘴上和晓宇搭讪着,也不走过去,只是站在原地朝小智笑笑,郭嘉多少觉得有点蹊跷,她悄悄观察晓颖,后者脸上倒是风平浪静,一丝异样也无。
李真正跟晓宇解释,“最近忙着赶一批货,时间被排得密不透风,简直一点都挤不出来,今晚上也是好不容易才抽了个空档溜出来一会儿。”他看看表,“等下还得赶回去。”
他一面说,一面从公事包里掏出两盒小点心来,一盒递给郭嘉,一盒递给小智,“同事去日本出差带回来的。”
郭嘉接过点心,吐了吐舌头,“你们公司生意可真好啊!”
李真的面庞上照旧挂着笑,“没办法,生意好,我们这些干活的就得跟着折腾。”
“爸爸——”小智有了点心并不满意,在床上扭啊扭的和父亲撒娇。
李真犹豫了一下,这才走过去,伸手揉了揉小智的头发,低柔地问:“小智觉得好一点了吗?”
“好一点了。”小智仰头,“爸爸,我什么时候能回家呀?”
“总得把病治好了才行啊!小智要好好听医生和妈妈的话,这样好得快,知道吗?”
“嗯!”小智重重点头,对李真忽然绽放出一个毫无保留的笑容,李真躲闪不及,只觉得自己的眼睛被刺痛了一下,他飞快地缩回了手,有点狼狈地对其他晓宇道,“你们,你们宾馆订了没有?”
“没有。”晓颖抢先道,“我让他们睡咱们家了。”
说着,她迅疾瞥了李真一眼,“反正我也不回去住,家里空房间多的是。”
郭嘉端详着李真的神色,半开玩笑地说:“李总,你要觉得不方便我们就……”
“哦,没什么不方便的。”李真很快打断她,“这样也好,你们住过去,家里还能有点人气,呵呵。”
郭嘉被他最后那两声假笑搞得极为不舒服,连晓宇都觉察出哪里不对劲了,连着瞄了李真好几眼。
李真已经抬腿往门口走去了,呆在这几人中间令他有如坐针毡一般的不适。
“哎——”晓颖在身后叫住他,“你今天晚上大概要到几点?”她看看郭嘉和晓宇,“我让他们给你留个门。”
“不必了。”李真回头对晓宇勉力一笑,“你们自便,不用管我。我今晚很忙……不一定回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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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真走后,郭嘉瞅空子偷偷把晓颖拉出去说话。
“我怎么觉得李真怪怪的啊!你们不会还在冷战吧?”
“没有。”晓颖淡淡地道,“早和好了,他不是一直就这样的脾气吗?”
从老家回来后。李真就是这样一副霜打茄子似的的模样,整天没精打采,晓颖以为他是烦心事比较多所致,也没太放心上。
“不是不是!”郭嘉蹙眉回忆刚才的情景,“以前你们就算闹别扭也不是象现在这样的,他不会,不会连小智都迁怒在里面,可是刚才,我发现他对小智都很冷淡,简直都不象个当爹的,太反常了!”
经郭嘉这么一提醒,晓颖的记忆也渐渐复苏了,确实如郭嘉所言,李真近来对小智的态度相当让人琢磨不透。
以前小智如果生病,李真只要有时间,都会尽可能多留在病房里陪儿子,有时候要晓颖三催四请他才肯回家休息。可这次则完全不同,他不再积极地一有时间就来医院报道了,仿佛总有这样那样的借口阻止他在医院多呆一阵。
即使是坐在病房里,他也显得沉默寡言,看向小智的眼神更是闪烁不定,仿佛撞了邪一般。
可这些又能说明什么呢?
他在担心自己责怪他或者他的家人吗?
晓颖摇摇头,不欲多想。
和李真重归于好后,她没指望他能象从前那样对自己继续疼爱有加,无微不至,有些东西很脆弱,一旦挑破了,就没有复全的可能,但有一点,她还是相信的,那就是她和李真的感情,应该够他们平平淡淡走完一生。而她希冀的,也仅此而已,至少,这对小智来说是最好的结果。
郭嘉的疑虑还在无限加码中,“你确定他在外面没有那个,呃……”她挠了挠头发,为自己的莽撞感到有点懊恼,但不知为何,以她那点对男人的敏感。她总觉得李真不象他表现得那么简单,某些时候,他能藏得很深。
一道阴影从晓颖心头掠过,但她很快就对郭嘉笑了笑,“你想多了,我们之间现在真的是什么事也没有。”顿一下,又补充一句,“我想他最近是累坏了吧。”
望着晓颖那一脸坦承的笑容,郭嘉觉得自己再要怀疑下去就真的太小人了,也多亏晓颖信她,没责备她胡言乱语有妄想症。
小智睡着后,晓颖把家里的钥匙给郭嘉,嘱咐他们早点回去休息,那两个却坚持要多陪她一阵,于是三个人低声商量起办酒的宾客名单来。
郭嘉和晓宇的新房既然在H市,婚礼索性也就在H市办了,两家大人届时都会赶过来,另外还有一些经常往来的朋友,为数不多,兼之郭嘉和晓宇都讨厌繁文缛节,所以整场婚礼简单之至,如果不是郭嘉的父母坚持要像像样样把女儿嫁出去,他们恨不得连婚礼都省了。
三个人聊得嘴巴发干,晓颖便提了空水壶出去打热水。
郭嘉等她一走,就拽拽晓宇的衣袖低声问:“沈均诚咱还请不请?他不是就在H市吗?”
这敏感的问题连晓宇都直皱眉头,论省事,当然是不请最妙,但沈均诚和自己也算打小就认识的,还曾经帮过郭嘉,甚至可以说是郭嘉和他的间接媒人——如果当初他没有提议让晓宇去郭嘉处躲躲的话,今天大概也就没他们俩这一出了。
郭嘉的心情也和他一样复杂犹豫,而且内心里,她其实一直是向着沈均诚的,这么重大的日子,又在同一座城市,跟他连个招呼都不打,委实说不过去。
“我看还是……”晓宇踌躇了半日,理智占了上风,他不想再给姐姐惹麻烦,“算了吧。”
可郭嘉不愿意,“我觉得咱们不能因为顾忌李真的情绪,就都跟着对沈均诚视而不见吧!这是咱俩的婚礼,又不是他李真的。再说了,我觉得我们请沈均诚,他也不见得会来。但咱总得跟人打声招呼吧,至于来不来就是他的事儿了!”
晓宇想想觉得郭嘉的话也在理,只得点头同意,“那,一会儿还得和我姐说一声,万一他真来呢?”
“来就来呗……”
晓颖打完水进门,见那两人都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很是诧异,“怎么了?”
郭嘉站起来,帮她把杯子摆开,每个杯子都丢了几片茶叶,“是这样的晓颖,我们,我们打算给沈均诚也发张请帖,他不是在H市么?不打招呼说不过去,你觉得呢?”
晓颖徐徐往杯子里注水,神色淡然,“不用请他了,他已经不在H市了。”
“啊?”郭嘉和晓宇都很意外,“什么时候走的?”
“元旦。”
沈均诚是元旦傍晚的航班离开H市的。临上飞机前,他给晓颖打了个电话,当时她正在准备晚餐。
“我走了。”
“……对不起。”
“说什么呢!”沈均诚笑了一声,“也许这样是最好的结局。”
两人沉默了片刻,沈均诚又道:“回去后,我打算尽快结婚……以后,我们可能不会再见面了。”
晓颖的眼眶在不知不觉中湿润,她忽然明白,沈均诚之所以要打这个电话,并非纯粹为了告别,而是要籍此让她放心——这一次,他是真的要从她生活中消失了。
“你……”她悄悄用手指勾去泪痕,努力笑着道:“你将来一定会很幸福。”
“……也许吧。”他温柔的笑声里带着几分唏嘘的呢喃,“你也是。”
要幸福,就要把过去统统遗忘,从今往后,他们俩都要学会这么做。
晓宇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走了就算了。大不了下次咱们回J市,补盒喜糖给他……对了,他是回J市了吧?”
“不知道,我没问。”晓颖把茶水递给他。
“他……”郭嘉好奇不已,“为什么要走呀?”
晓宇使劲斜了她一眼,抢着道:“当然是忙生意呗!你以为是咱俩,一天到晚游手好闲的。”
“嗨!谁游手好闲了,这不才来呢嘛……”郭嘉的思绪被晓宇成功地转移了过去。
小智在床上动了几下身子,大概是他们的嗓门高了一些,晓颖笑着驱赶道:“行了,别吵了。喝完这杯茶,赶紧回去睡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一生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