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巴金近作》到《讲真话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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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巴金近作》到《讲真话的书》
◎ 周立民 注释标题 周立民:巴金研究会常务副会长,巴金故居常务副馆长。
一
四川是巴金的家乡,巴金的侄子(大哥之子)李致上世纪80年代又在出版界工作,这让四川出版巴金的书便享有了“外省”不具备的“特权”。如一印再印的十卷本《巴金选集》《讲真话的书》,所收内容都是在有了其他版本的情况下,另有一个别具特色的“四川版”。巴金不是一个让自己的书漫天飞的作家,对于授权他是很谨慎的,但天下人都可以理解:家乡,对于每一个人的人生规则而言永远都是一个例外。据说有位领袖,革命成功后再未回过家乡,主要是顾忌家乡人提出要求,他办不到。领袖人物尚且如此,何况向来重情谊的文人?
不过,巴金还是非常认真地提醒侄子,注意照顾其他出版者的权益。如:“我在京的发言稿收到没有?那篇发言将在《文艺报》第一期上发表,因此你们的书,不能在8月前出版。”(巴金1978年6月9日致李致,《巴金的内心世界——给李致的200封信》第107页,四川人民出版社2006年11月版)“关于《近作》我的看法和你的不同。《随想录》第二集《探索集》已写成编好,将在人文和香港三联出版,我不好意思让你们明年就以《近作》的名义重印。这样做人文会有意见。”(巴金1980年11月1日致李致,同前第195页)在这之外,巴金还有一条非常明确的原则,在四川出版的多种著译都不要稿酬。后来,因为这不符合财务制度,巴金就让出版社将稿费直接捐出去,最初捐给出版社,后来捐给草创之初的中国现代文学馆。对此,在与李致的通信中也多有涉及:1980年12月19日给李致的信:“以后出书,不用寄稿费给我。我不要。”(同前书,第201页)12月21日李致答复:“从前年起,我就向编辑部的同志说明您不要稿费,但他们一直觉得这样不符合政策。有同志建议,把您的稿费存起来,将来设一项‘巴金文学奖’。我估计您不会同意,没赞成这样做。这样,他们就把稿费寄给您了。收到您上封信后,我把信给有关同志看了。本已签发《近作》(二)的稿费,按您的意见不再寄出。”(同前书,第201页)对于稿费及其使用,在随后的1981年1月22日致李致的信中巴金再次明确:“我所有的旧作(除了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外)都不取稿费,王尔德童话集也不要。我反对搞‘巴金奖金’。我看有两个用途,一、作为你社职工福利;二、不然就捐赠四川作协创作基金(不用我的名义)。我最近建议在北京创办一个中国现代文学(资料)馆,倘使办起来,我今后全部稿费都赠给这个资料馆。”(同前书,第207页)这位一辈子没有拿过国家工资的老作家,从踏入文坛的那一天起,就认为写作不是为了钱。他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1982年7月21日巴金致信李致:“下午就收到中国现代文学馆筹委会来信,说《探索与回忆》稿费一千五百九十元零五角汇到北京了。所以再发一信告知你,并向出版社的同志们表示谢意。《选集》的稿费以后仍请寄北京。《黑桃皇后及其他》就不要稿费了。”(同前书,第291页)
从《巴金近作》到《讲真话的书》,随着巴金写作的步伐,这套书涵盖了巴金新时期恢复写作后的所有作品,这是一部越出越厚的大书。从出版行为而言,从1978年到2006 年,三十年来,如此持续、不中断的出版行为,是非常值得赞赏的。中国出版界不是很重视孵化和养育自己的招牌书、看家书,一本书出版后,便如弃儿,不闻不问。其实一本好书,版本可以多样化,在出版以后相当长的时间里重版、增补和修订是极其重要的事情。它能够让一本书真正成为你的独家书,也是踏踏实实的文化积累和贡献。而中国很多出版者似乎不屑于此,忙着开发“新品种”,让书成为流浪儿,换了一家出版社又一家出版社。这对于原初的出版者本身,岂不也是资源流失?我也听到过有出版者抱怨,作者见异思迁,自己总是换出版社。他没有反思一下,作者调换出版社,是不是原来的合作基础不牢固,甚至有不愉快的地方?特别是,一本书出版后,出版社便与作者劳燕分飞,如果这样,有新的出版者暗送秋波,作者自不必扭扭捏捏……当然,中国的出版社是看人的,一任领导一个思路一种做法,这也常常是他们摇摆不定、方向不明确的重要原因,如此看来,我们更应该为四川出版界持久、持续出版巴金的作品点赞。
二
《巴金近作》是一本只有薄薄一百五十八页的绿封面的小册子,四川人民出版社1978年8月出版,是巴金新时期恢复写作权利一年后所出的新书,内容很杂,散文、发言稿、序跋、小说,还有巴金翻译的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的片段(当时书名译作《往事与深思》)……从这本书,还看不出出版者有什么统一的规划,就是一本老作家的近作集,它对于很多期望读到老作家新作的人,倒是一场及时雨。当时,《随想录》尚未写作,没有收入这一集,从1980年9月出版的第二集起才开始收入《随想录》。这时,书的封底已经打出“近作丛书”的字样,前勒口上也开列了一长串书目名单,有丁玲、王西彦、艾芜、叶君健、严文井、萧军、茅盾、罗荪、夏衍、康濯等多人加盟。久别文坛,读者关注老作家的劫后新作,这套书应时而生,得佩服出版者的敏锐。巴金这本,完整的书名是《巴金近作》第二集,封面上,还有一个“1980年”的字样。出版说明中宣称:“1978年8月我社出版了深受群众喜爱的《巴金近作》。在迎接80年代到来的时刻,我们怀着喜悦的心情又编辑了《巴金近作》第二集。收在本集中的作品,是作者1978年8月以后写的。这里有对亡友、亡妻的深切怀念;有对自己创作生活的追忆;有记述他重访法国的感受;有他对当前关于文艺问题的争论的独特见解。作品有感而发,应兴而写,思想既深刻而又平易,感情既浓烈而朴实,读来感人至深。”这一集除了巴金正在写作的创作回忆录等文章外,《随想录》收入的是第一篇《谈〈望乡〉》到第三十五篇《大镜子》,还包括《总序》、第一集后记等,共计有三十七篇文章。
《巴金近作》第二集因为包含有《随想录》第一集、《创作回忆录》等内容,而这两本书人民文学出版社也有单行本出版,担心内容上重复,巴金给李致信上说:“《近作》到(二)为止,再编下去就没有人买了……”(巴金1980年9月19日致李致,同前书,第189页)李致不断在争取这套书的生存权,他说:“《近作》(二)出版后,很受欢迎。……《近作》第三集,我建议以《探索集》为主,加上今年所发表和所写的,明年上半年出书。”(李致1980年10月27日致巴金,同前书,第193页)“您表示愿意支持我们出版社的工作,同志们都很高兴。我们对您的要求:一、把《近作》出下去。您老说继续出下去没人看,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如明年初不行,下半年再编。”(李致1980年12月19日致巴金,同前书,第201页)此情难却,巴金同意了要求,并谈了自己的计划:“近作三可以给你,但必须在下半年出版,早了不行。内容有《随想录》二十五篇,回忆录五篇,讲稿两篇,其他序文、后记、短文几篇,今年的文章全在这里了。回忆录刚写完,估计最快也要明年四五月出书,所以我说‘早了不行’。”(巴金1980年12月28日致李致,同前书,第203页)次年7月24日给李致的信,巴金与李致交流了这本书的书名:“《近作》(三),不印也行。如一定要印,也可以另起书名,像你说的那样,但由你们起名。这不是我自己编的,你们起名吧。”(同前书,第231页)8月2日给李致的信确定了书名:“近作(三)改称《探索与回忆》可以,但要注明‘巴金近作(三)’。”(同前书,第235页)1981年7月25日巴金给李致的信说:“寄上四篇序文,近作(三)稿子齐了,只等五篇回忆录和一篇《文学生活五十年》(附印在回忆后面)。我想不会久等的。”(同前书,第233页)1982年1月20日,巴金校正全书的目录,又增补《怀念鲁迅先生》一文,《探索与回忆》的编辑工作算是告一段落。该书1982年4月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编者在出版说明中写道:“《探索与回忆》是巴金近作的第三集。书中收入作者近年写的随想录、创作回忆录和序跋等散文共五十九篇。虽然题材不一,内容各异,但作家都是以真诚坦率的态度,剖析着自己,讲述着自己的真心话。……从这本书里,我们不仅可以感受到作者的一片真诚,而且可以从他对生活和人生的认识中吸取智慧,增强信念,为美好的明天贡献自己的力量。”这部书从《随想录》三十六篇《小狗包弟》起,到七十二篇《怀念鲁迅先生》,另收《探索集》后记、《我和文学》两篇,共收三十九篇《随想录》文章,包含了《随想录》的《探索集》《真话集》两集的部分内容。
近作之四的出版,则是四年以后的事情,这一集书名为《心里话》,1986年2月版,因为四川文艺出版社成立了,文艺书归属该社出版,所以出版者改为该社。这一集收《随想录》七十三篇《“鹰的歌”》到一二三篇《幸福》,《随想录》五十一篇,序跋五篇,回忆、信件和讲话六篇。这部书的编辑工作始于1985年年初,当年2月11日巴金致李致的信上说:“《近作四》大部分原稿寄上,由你编辑。”并告知目录上打红圈的七篇过两天补寄(同前书,第329页)到2月25日,“寄上《愿化泥土·前记》一页,‘近作四’的稿子齐了。”(同前书,第333页)第四集出版之后,李致便着手近作之五的编辑,1986年8月30日给巴金的信上说:“请尽快把《无题集》寄给我们,以便出《近作(五)》。您放心,我们不会(也不可能)出在香港‘三联’以前,但也不能拖得过久。四川文艺社拟再版《近作(二)》《探索与回忆》《心里话》。”(同前书,第341页)巴金在当年10月21日的回信中,谈到了这一集的编辑设想:
“近作(五)明年发稿也行,因为这两年半我就只写了一本《无题集》,不便用两个书名同时在两地印行。而且大半年来我身体差、精力不够,不可能一时找齐全部三十篇的剪报寄给你。目前我的打算是这样:
“一、年底或明年1月寄给你《无题集》全稿。
“二、如果健康,有时间,病情又好转,我要写封信谈谈有关《随想录》的一些事情。”(同前书,第345页)
第二年,他又具体谈到编目的问题:“徐靖来,我对她讲过《近作》(五)可以编辑了。除收《无题集》二十八篇和后记一篇外,还有《致青年作家给李济生的信》(《六十年文选》代跋)、《答采臣》(《怀念集》增订本代跋)、《随想录合订本新记》共四篇。可能还有一篇《复苏叔阳同志(谈‘老舍之死’)》,很短,听说要收入舒乙编的《老舍之死》中,要是发表了,便可以编入近作。”(巴金1987年8月5日致李致,同前书,第363页)看后来的书信,巴金已经动手做了准备工作,当年12月13日给李致信说:“《近作》中需要的文章还未找齐:共七篇……”(同前书,第367页)他开列了七篇具体的题目。1988年1月19日信上说:“近作十篇齐了。”(同前书,第373页)看来,书稿的编辑基本告竣。然而,在此书的编辑过程中却多有反复,原因出在出版社方面。1987年4月14日巴金给李致的信上说:“《近作》暂时不出也好。对所谓《巴金传》我也是这样看法。”(同前书,第357页) 1989年1月24日给李致的信说:“《近作》不必出下去,十篇文章的篇目可退给我(包括几篇复印件)。”(同前书,第385页)看来,此事准备了两三年,最后还是没有出版。我推测,《近作》前三集出版时,人文社《随想录》印数少,满足不了读者的需求,而《近作》是很好的替代品。但是,1986年人文社和次年三联书店都在大量印刷《随想录》,《近作》受关注程度必然受到影响。再加上,那几年书价上涨,发行不好,前四集的印数和定价的变化可以看出端倪,《巴金近作》,三角三,版权页未印印数;《巴金近作》第二集,九角四,印刷六万二千册;《探索与回忆》,九角八,五万零四百册;《心里话》,一元六角七,七千四百八十册。第四集印数陡然下降,我想这对第五集的出版不能没有影响,所以才拖了这么久。
不过,四川人的魄力在于,《巴金近作》之五虽然没有出版,但它涅槃为《讲真话的书》,成为一部名副其实的大书,又开始了新的出版旅程。
三
四集《巴金近作》,我最先读到的是第三集《探索与回忆》。人与某部书的相遇,有时候有着很偶然的因素,就像在茫茫人海中遇到某个人并成为朋友一样,它并不一定有什么规律。能够读到《探索与回忆》,那是因为1988年的春天,我读完《春》《秋》之后,开始更加关注巴金的作品,而我们镇上文化站小小的图书室中恰好有这本《探索与回忆》。我不知道,这本书是谁买回来的,它被我借来,让我读到了《随想录》之外,《创作回忆录》中的内容,还有巴金对自己文学生涯回顾的《文学生活五十年》等。它进一步打开了我对巴金的世界的认识,《火》《砂丁》《还魂草》等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让我知道了《家》《春》《秋》之外,巴金还写过很多很多东西。我翻来覆去地读着书中的内容,尽管是借来的,这本内文纸软软的书,却成为我当时珍爱之物,包括它的设计。书的封面是洁白色的,占了三分之二是设计者戴卫所画的巴金正在读书的一幅速写,以银灰色印的。右上方是巴金手写体签名,下端横着的才是烫金的书名。据李致1982年6月25日给巴金的信,萧乾曾对这个封面赞赏有加:“昨天接萧乾同志来信,他非常称赞这本书的封面,说:‘太好了,实应得奖。’”(同前书,第285页)而我连卷首的那幅“作者近照”都很喜欢,那是巴老站在书架前拿了一本厚厚的大书,低头在看的照片,书架上有中文书,也有高大的外文书。我当年总想看清楚照片上都是些什么书,同时也羡慕:巴金的书可真多。
《巴金近作》各集,我都不是出版当时买的,而是后来陆续补购的,大多只是作为版本存留,并没有认真看过。《巴金近作》第一集,应当是在大连的旧物市场最先买到的,后来在别处看到也买回了些复本。第二集,是到上海以后,在复旦旧书店买的,三块钱。《探索与回忆》,记不得在哪里买的,我手里这本很新的,或许是在孔夫子网上买的?第四集《心里话》,我倒记得是在孔夫子网上买的。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还有个第四集,那是偶然发现的。
买《讲真话的书》,则又是一次略带惊喜的记忆。彼时,我已经读高中,县里有图书馆,我除了去借书,还非常关注《文汇读书周报》,那上面有巴金的新作发表,有关于他的消息,还有很多新书讯,我经常拿一个用信纸订成的本子去抄录巴老的新作和各种消息。也就是在这份报纸上,我第一时间得到《讲真话的书》出版的消息,不用说,我的野心萌动,做梦也想买一部。有句话叫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当我盘算有谁可以到四川帮我买书时,这部书不费功夫飞到我眼前。1991年寒冷的冬天,我的高三第一学期。整个高中时期,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至今回忆起来,饭不好吃,觉不够睡,我满脑子都是坐满了人的拥挤的教室,漫长的自习课,做不完的课卷,还有每次考试后内心的茫然感。那是我第一次离家住校,过着个人的独立生活,尽管只是离家六十里,现在看来不过出门逛逛街,但是雏燕孤飞,做什么都找不到方向。本来,读书是我很好的心灵慰藉,可是繁重的学习压力使我不得不减少课外书的阅读量,每逢我考试考得很差的时候,再多读课外书就有一种犯罪感。可是,当一个人内心被某一样东西吸引时,就是泰山也别想压平他心中的念头。那年冬天,临近期末考试,我得了严重的感冒,头晕眼花,两脚无力。你想象不到,那样情况下,我是兴高采烈地去跟老师请假,说我病了,不行了,必须回家休息,不能考试了。居然获得恩准!简直是胜利大逃亡,我是发着高烧哼着歌收拾东西的……现在想一想都觉得心酸,我非常庆幸自己在应试教育下侥幸做了一个逃亡者,然而,它浪费了我们多少一生中真正最美好的时光啊。
那时候回家,要在庄河的向阳桥坐车,坐被当地人称作“小面包”的那种小公汽。向阳桥旁边,是县的新华书店,全县最大的一个书店,也不过上下两层楼而已。因为有了轻松的心情,在重感冒的情形下,我还有劲头逛书店。那天,踏进书店大门我一眼就看到书架上新来的银灰色封面的《讲真话的书》,“巴金”的手写签字巨大,《讲真话的书》竖排书名也鲜亮,十九元五角的定价,在当时可能也不低吧,但恰好我口袋里有这个钱,立即拿下!书的封底上面有一行字:“本书收集作者从1977年至1991年初所有著作——包括《随想录》五卷。”这正是我当时最为贪心的地方,我想读到更多巴金的书,始终读不到,经常是找到这本书找不到那本,“所有著作”,大对我的胃口。
《讲真话的书》,由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版权页上标注的是1990年9月第一版、1991年5月第一次印刷,中国图书的版权页,我始终弄不清楚里面藏着多少奥秘,第一版与第一次印刷,时间差了八个月(书中收的最后一篇文章,是1991年写的,居然超过了第一版的时间)!姑且这是可以理解的,印数上居然标注着“2000~10000册”,什么意思?前2000册是什么?第一次印刷之前还有第零次印数?幸亏我不是研究出版史的,否则脑筋都要累断了。后来弄明白,这书1990年9月,还真的印刷过一次,定价十六元六角,当时是一千一百四十八页,收文到1989年所写的《〈回忆〉后记》。而1991年印本实际上为二刷增补本,页码为一千一百九十二页。难怪巴老1991年1月28日给李致的信上写道:“还有我寄了一篇《〈写给彦兄〉附记》给安常同志,这短文《讲真话》中收入了的,不过注释不清楚,这是为《鲁彦选集》写的。不单是《写给彦兄》的附记,出版者是上海文艺出版社。”(同前书,第393页)1991年4月8日,巴金给李致的信:“关于讲真话的书,遗漏文章除了十七卷代跋(二)外,都已补齐。代跋共写了两篇,表示两种意见,可能王仰晨已把代跋(二)寄给你了。增订本什么时候出书?”(同前书,第395页)这个“增订本”其实就是第二次印刷本。1993年12月,这书又出版了第三次印刷本,也是补订本,收文至1993年的《没有神》一文,页码为一千二百四十二页。这一次版权页标准的版本才算是可以理解的:1990年第一版;1991年5月第二次印刷;1993年12月第三次印刷。印数是“10001~20000册”,定价为二十八元五角。
这部八十万字的大书,正文采用的是编年法排序,从1977年巴金的《一封信》开始,到1991年2月7日《巴金全集》第十七卷代跋(二)为止,尽收巴金这段时间公开发表的文章。编年的好处,能够沿着文章的先后理清作者的思路,同时时间标志性又在提醒着横向的比较。然而,这个版本更吸引人恐怕还不在这里,而是该书第1026页,《随想录》第一百四十五篇《“文革”博物馆》一文,竟然以“存目”的方式出现的,那一页除了题目,又是白纸一张。这是活生生地为《随想录》的收藏者制造新版本啊!
范用谈及此事气愤地说:“大家知道,在国民党法西斯专政时期,报刊常有‘开天窗’,报刊因为某篇文章或新闻被审查官‘枪毙’了,编者故意让它空着,让读者知道,以表示对审查者的抗议。现在四川出版社的这本《讲真话的书》出现这种现象,又是为什么?”“众所周知,党中央已经做了彻底否定‘文革’的决定,难道巴老的意见犯了忌?”他还补充说:“三联版《随想录》出版至今三十多年,没有发生什么问题,平安无事。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也。”(《巴金先生的一封信》,《泥土 脚印》续编第191、192、193页)这是《随想录》第二次享受“开天窗”的待遇,第一次是香港三联版的《真话集》单行本。如今坐在精致的书房中喝着热茶的高士们,不会感受到巴金当年所承受的压力,乃至内心的郁闷。写作一辈子,似乎拥有了很多荣誉和吓人的头衔,他的一篇文章要与读者见面居然会是这么困难,换作你,是什么心情?不过,出版者也有他的委屈,李致在十多年后,于2004年撰文,并披露了巴金先生当年的信件,道出此事的来龙去脉:
在出版《讲真话的书》之前,正碰上一次不是运动的运动,极左思潮再度抬头。……当时,出版社曾被停业整顿,刚恢复出书不久。……在这种形势下,我去上海几次与巴老商量:一、推迟出书时间;二、用“存目”的方法,抽掉三篇文章。巴老认为,不要因为两三篇文章,影响到其他大量文章不能与读者见面。原则上采用“存目”的办法。1989年8月26日,巴老在给我的信中,一开始就说:“我同意用‘存目’的办法,反正你是责任编辑。我不会让你为难。”在编书的过程中,我认为原拟抽掉的三篇文章中的两篇文章,可能不会让别人抓住辫子,只决定把《“文革”博物馆》一篇“存目”。 注释标题 李致:《从“存目”谈起》,《生命的开花——巴金研究集刊卷一》,文汇出版社2005年5月版。
四
1995年10月,以四川人民出版社的名义,再一次出版《讲真话的书》,版权页上标注,这是第一版、第一次印刷,印数为五千册,为精装本,定价五十一元,书的页码已经增厚为一千二百八十一页,字数八十四万字,收文止于1994年的《怀念卫惠林》一文。从装帧看,书的变化似乎不大,依旧是银灰色的塑封外护封,不过书的内封,原来只有书脊有书名,现在封面上烫金印着巴金的头像,作者名、书名和出版社。内容上最大的变化,除了增补后续几年的新文章外,第1036-1039页,被开了“天窗”的《“文革”博物馆》一文终得恢复。我佩服四川的出版界和李致先生在于,他们不屈不挠地增补新内容,让这部书一直修订和印刷下去,这是一个接力赛,或者小马拉松,这种劲头应当是做文化的人必不可少的。
2003年11月,巴金先生百岁华诞之时,四川人民出版社《讲真话的书》又一次换装出版。封面换了彩色的巴金晚年写作的照片为衬底的图案,书以平装形式分两册出版,字数为八十六万二千字,收文止于1998年的《怀念曹禺》,封底说:“本书收集巴金1977年以来的所有作品——包括《随想录》五卷、《再思录》和封笔之作《怀念曹禺》。”该书只印了三千册,2003年11月第一版,定价八十元。2006年8月,版权页上标着第三版的《讲真话的书》推出,我不知道在这两者之间的第二版是什么样子,这个上下卷本有精装本,难道就是第二版?第三版字数八十七万字,印数三千册,定价九十八元,是十六开精装,一本堂皇漂亮的大书,封底上的文字改为:“本书收集巴金1977年以来的所有作品——包括《随想录》五卷、《再思录》和绝笔《怀念振铎》。”收文延续到1999年,那一年之后巴金先生不能再执笔写作。这本书封面上还以烫金的字印着“谨以此书纪念巴金逝世一周年”的字样。
从1977年到1999年,在恢复写作后的二十二年里,巴金先生抱病写下了近九十万字,都收在这厚厚的大书里了。从1978年到2006年,二十八年里,家乡的出版者一直在经营着一部大书。作为读者,从初中时我读《探索与回忆》,高中时买《讲真话的书》,离开家乡工作后又受赠两版《讲真话的书》,似水的年华也快染白了我的头发。一部书与那些岁月,似乎有着讲不完的故事。
2015年10月7日傍晚于竹笑居 李致文存:我与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