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李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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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生李致
◎ 崔桦 注释标题 崔桦:作家,中共成都市委宣传部原副部长。
李致长期担任四川省文联主席、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几乎没有人称呼他“李主席”,很少人称呼他“李部长”。多数人称呼“李致同志”,文艺圈内多直呼“李致”。我知道“李致”是由“理智”而来,就喊“理智”,音同字不同,别人听起来就是“李致”。他的年龄比我大几岁,反而对我戏称“老兄”。其实,大家都把他看成是一个文友,聊天聊到他的时候,往往会随意说上一句,“他是个书生。”作家王诚德曾经写过一首打油诗:“《家》学渊源有秉承,不饰铅华唯写真。情结难解文与戏,部长原来是书生。”
李致在学生时代参加地下党活动,就发表过一百多篇“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文章。不仅爱读书,尤其爱读鲁迅和巴老的书,坚持一生。近二十多年,还出版了多本独具特色的“往事随笔”,秉承了鲁迅和巴金“有骨气说真话”的品性,好评如潮。也许这就是人们尊重他、亲近他、说他是个书生的原因。
书生,在中国人眼里泛指读书人,或者指有良知的知识分子。读书人历来复杂,有些从政以后,“身入荣华境,得意便忘形”,渐渐异化成了学阀和政客。有些从政以后,依然保持着杜甫说的“甲卒身虽贵,书生固道殊”的气节。这类书生不多,我想李致就是其中的一个。
我还是叙述一些亲身感受过的故事吧。
1981年前后,我曾经同省委书记谭启龙的夫人、省委宣传部副部长严永洁同志共事两年。我作为她的助手,参与了大型藏族舞剧《卓瓦桑姆》的修改、排练和到广州、香港的演出。这期间,我陪严永洁同志到各单位办事的时候,有一个非常突出的感受,就是一定会受到格外的热情接待,按照我们社会的潜规则,谁都知道这是对省委领导感情投资的好机会,因而表现出种种媚态。只有一次,我感受到另一种“格外”。
1982年7月一天上午,严永洁同志对我说,“下午我们到出版社去一趟,找李致说一下出书宣传《卓瓦桑姆》的事情。省委宣传部已经告诉他了,他始终没有给我来电话……”
下午我们如约到了四川人民出版社。当时还没有建造现在的出版大厦,是在一个很旧的院落里。意外的是没有人接待,听说李致在开会,我们自己坐在一个编辑室的两把旧椅子上等待。一会儿李致来了,同我们握握手也坐了下来。他坐下来第一个动作是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让人心里有点不舒服。
我连忙介绍,“这是省委宣传部严部长。”
李致点一下头说:“知道。”
接着严永洁同志说明来意,介绍舞剧《卓瓦桑姆》的思想内容和艺术成就,将代表四川到香港演出。正说到兴头上,李致又看一看手表,打断严永洁的话说,“你们什么时候要书?”
严永洁回答,“10月下旬。”
李致思考一下说,“可以。你们把资料留给责任编辑就行了。”说完,李致就站起来了。
这时一位女同志给我们端来两杯茶,我们没有喝就告辞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李致的印象。有点“反常”,他身上竟然没有一点献媚的影子。很干练,很洒脱!(其实不到10月下旬,《花仙——卓瓦桑姆》就印出来了。)而当着客人的面看表,却给人一种冷漠的感觉,“格外”地不习惯。
后来同李致接触多了,也就慢慢地习惯了。每次开会,他从不迟到。有时他主持开会,只见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主席”的位子上,对迟到的人,先看看手表,再瞟对方一眼,表示批评。有一次他去开会,站在家门口等车子,过了五分钟,车子还没有来,他急急忙忙打的走了。有一次我到省委宣传部开会,他坐在主持人的位子上,从提包中取出一个小闹钟摆在面前对大家说,“我们开个四十分钟的会。”会议结束时,我看看手表,正好是四十分钟。
李致对下面是如此,对上面也是如此。他向省委领导汇报工作,进门坐下就把手表取下来,放在面前说,“我只耽搁您十分钟。”到了十分钟,起身就走。
后来我才知道李致这样做,是把鲁迅说过的,浪费时间是最大的“谋财害命”,作为自己生活的信条。
这是一个书生的习惯,也是一个现代人应有的意识。
1983年春天,有天早晨我去上班,刚刚走到市委宣传部门口桂花树前,忽然看见李致从市委大门口进来,我连忙迎上前去,想问一问他来市委办什么事情。出人意料的是他从提包中取出一本新书给我,说:“崔桦同志,你的小说集《紫红的蔷薇》印出来了,我给你送来一本样书。”
我感到十分惊喜,不敢相信出版社的老总给一个业余作者送书来了。我连忙看看著名美术家戴卫设计的封面和插画,闻着书页中散发出来的芳香……当我从梦似的惊喜中清醒过来的时候,李致已经匆匆地走了,我只好望着他的背影说了声谢谢!
文友们都知道,在当时要出版一本书是很难的,业余作者就更难了。出版社的编辑是爷爷,总编辑是爷爷的爷爷,作家是孙子,业余作者是孙子的孙子。这本小说集怎么了?孙子还没有给爷爷作揖,没有给爷爷的爷爷磕头,样书就飞到自己手里来了。
后来同作家朋友聊起这件事,才知道他们都有过类似的经历和感受,都在李致手里出版过自己的著作,从李致手里接到样书……李致一直坚持,两本样书一本出版社保留,一本应及时送到作家手中,这是出版社对作家的尊重。
著名诗人冯至非常推崇这种做法,说“李致不是出版商,不是出版官,是出版家”。李致主持的四川人民出版社,颠覆了过去“爷爷”和“孙子”的关系,坚持出版社要全心全意为读者服务,为作家服务。从培养作家、繁荣创作的角度来说,四川有个李致,真是一种幸运!
李致调省委宣传部任副部长以后,分管文化艺术,我们在工作上的联系就更多了。
这时发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市文联有同志联名向上级写了一封信,说我写的反映党政机关生活的小说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这封信转到了李致和文艺处长邢秀田手里。
这里我不得不多交代几句。尊敬的沙汀同志调北京工作前夕,我参加省作家协会一个会议。会后沙汀同志拉我坐在他的身边,对我说:“今后要写几篇像样的小说。一个宣传部长好找,一个作家不好找啊!在机关生活,就要把机关的肠肠肚肚摸清楚,写出来。写的时候要注意细节,小说的架子好搭,写好细节不容易……”
沙汀同志的教诲让我感动,一直铭记在心里。粉碎“四人帮”以后,我以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在北京、上海和本省文学刊物上,发表了一系列反映党政机关生活的中短篇小说,引起了社会上的关注和评论。这个时期,我担任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兼市文联党组书记。可能在处理一些问题的时候,或者是坚持原则,或者是思考不周,或者是存在缺点,引起了一些同志的不满,再加上文联盘根错节的关系和矛盾,一些同志就向上级写了一封很尖锐的信。其实,这封信的酝酿、起草、发出的过程,我大体上都知道,没有太在意。在极左思潮还普遍存在的情况下,这类事情是常有的,所谓“一封检举信,让你永远洗不干净裤裆里的黄泥巴!”
让我感动的是,李致看了这封信,立即找邢秀田大姐商量,他们采取了保护作家的态度。邢秀田大姐还把我写的一系列反映党政机关生活的小说,认认真真读了一遍,对李致说“不存在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问题”。他们在非常繁忙的日程中,约请写信的同志到省委宣传部来交谈、沟通,第二天我就知道了他们交谈的情况。可是,李致和邢秀田大姐至今没有给我提起过这件事。我一直把对他们的感激,珍藏在心底。
1991年我写的反映党政机关生活的小说集《生活拒绝叹息》正式出版。尊敬的马识途同志写了一篇近五千字的序言,主要内容是为现实主义正名。在序言中,马老鼓励说,“崔桦的独具特色的‘机关文学’,的确为我们开辟了一个新的创作园地。”“清醒的现实主义比迷糊梦呓好得多,不管别人说什么,走你自己的路……”记得我第一次读马老序言的时候,眼睛湿润了。
李致保护作家的事情是很多的。
有一次在北京开会,我和周克芹住一个房间。会后我俩躺在床上交谈,从晚上十一点谈到第二天凌晨三点半。主要是他向我倾诉社会上传得沸沸扬扬的他的“桃色新闻”,妻子告状,妇联干预,新华社还出了“内参”,社会上议论纷纷,说他是“当代陈世美”。当时,周克芹几乎到了精神崩溃的地步,不停地叹息,甚至抽泣,反复说“人言可畏”啊!
后来,我的朋友杨字心两次对我讲,李致“很仗义”,一再说周克芹的问题“事出有因”,又的确“查无实据”,不要再追究了。李致对杨字心说“总不能让他就此趴下去吧!”
李致爱说一句话:“成就一个作家是很难的,毁掉一个作家是很容易的。”他听说妇联一个刊物,要发表批判周克芹的文章,亲自跑到妇联,劝说不要发表。妇联有同志说,省委宣传部包庇周克芹。李致也不生气,坚持耐心说服,不要发表这篇文章。几年以后,刊物的主编在会上公开说,“幸好没有发表,发表了就把周克芹的家拆散了……”
李致发现周克芹依然萎靡不振,促成“给周克芹出一本书”,给他打一针“强心剂”,让他站起来!这就是后来出版的《周克芹短篇小说集》。
还有众所周知的,部队作家丁隆炎写彭总的《最后的年月》,印出四十万册,被上级部门封杀,有位领导甚至说要开除丁隆炎的党籍。李致却坚持应当发行,把“官司”打到中央书记处,终于争取到了一个“内部发行”。
我想说的是,在我们身上遍体都是“阶级斗争”的伤痕,极左思潮的迷雾还没有散去的年月,李致能义无反顾地保护作家,真是难得!真是“万事莫贵于义”啊!
我继续叙述这位书生的故事。
1987年各个报刊上的杂文出现了繁荣的景象,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这时杂文作家希望顺应时势成立一个杂文学会,进一步推动杂文创作。但是这个学会却是一个难产儿,只有怀孕的苦楚,没有分娩的喜悦。只听雷声响,不见春雨来。
杂文作家非常着急,四川民族学院教授、杂文作家邵建华,骑辆自行车八方奔跑,没有结果。大家认为,现在政治环境这么好,为什么成立一个民间性质的学会这么困难?
按理说,一点也不难。只要领导表个态,说一句话,或者点一下头就行了。俗话说,说得轻巧,吃根灯草。谁当领导谁知道,杂文这根“灯草”是铁丝做的,是很难吃下去的。
邵建华是个教授,对官场政治生态比较陌生。他找到了省委主管意识形态的一位领导,这位领导同志态度很好,规劝邵建华说,“不要急躁。全国杂文学会尚未成立,西南地区也没有一个杂文学会,我们又何必赶在前头呢?杂文啦!惹是生非,容易闯祸。我看还是等全国有了杂文学会,我们再赶个末班车……”听了这番高论,气得邵建华教授脑子里一阵眩晕。
真是痴人只知玫瑰红,不识“乖剌”会伤人。
似乎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文友们劝邵建华不要乱串门了,去找马识途和李致吧!邵建华找到马老,马老开口就说“这是件好事情”,自己年龄大了,当个名誉会长,推荐李致担任会长。
邵建华兴致冲冲地跑到省委宣传部李致办公室。李致听了邵建华的来意,笑了笑说,“马老担任名誉会长,众望所归。我知道你们的难处,写杂文嘛!要针砭时弊,有人难免要对号入座,麻烦和是非在所难免。好嘛!我答应你们……”
同样是领导官员,面对同样的问题,却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不同的回答!
邵建华那个高兴劲,有点像“老夫聊发少年狂”,离开省委宣传部骑上自行车疯跑。
后来李致推荐我担任学会副会长,话说得更直截了当:“老兄,我们一起来干。出了麻烦,我来担着。”
马老和李致敢冲破官场政治生态的樊篱,“不以富贵妨其道,不以隐约易其心”,表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良知、正直和勇气!
在以后的十几年里,我和李致经常在杂文学会开会时见面、听他讲话。渐渐地我发现一个带规律性的现象,李致论述学会工作时必谈鲁迅,鲁迅对杂文的见解,鲁迅杂文的特色,发扬鲁迅精神,批判对鲁迅的诋毁,沿着鲁迅的足迹往前走。
去年我偶然读到一篇文章才恍然醒悟,李致一生追寻鲁迅,敬爱鲁迅。他三十岁生日的时候,母亲送给他的礼物,是一套精装的《鲁迅全集》。“文革”期间被关在牛棚里,借“检查思想”为名,他重读《鲁迅全集》。他女儿十四岁生日,李致送的礼物,依然是一套《鲁迅全集》……李致担任杂文学会会长,实际上是要把鲁迅的遗风延续下去。
1959年李致母亲送给李致三十岁的生日礼物——《鲁迅全集》
杂文作家都知道,李致的爱人丁秀涓大姐长期在家养病,需要李致照料。我们每次见面,我都要问候丁大姐。因为我也曾经长期照料过病中的爱人,有一次我对李致说,“照料病人是非常辛苦的,我知道……”我以为他会笑一笑回答“是呀”。出乎意料的是他很认真地对我说:“现在正在考验在谈恋爱时发过的誓言。”
在这种情况下,李致还时时牵挂着杂文学会,特别牵挂学会的《当代杂文》报。尤其是每次开始“整顿报刊”的时候,有些人的眼睛老是盯着这张小报,“欲先除之……”这时候李致就“紧张”起来了,不得不为《当代杂文》报说话。
有许多次,李致到杂文学会开会,讲完话以后,对大家说,“对不起,我要早退了。家里有病人,需要照料。”每次,我都是望着他离开会场的背影,直到消失。心里涌起一种感动,一种钦敬。
我再叙述另一个故事。
去年6月,我收到李致一本新作《终于盼到了这一天》。封面是黛绿色的天空,下方是两抹乱云,上方是悠游的白云,白云中间泛起一片淡淡的红晕,红晕中隐隐可见一轮丽日喷薄欲出。这本著作的内容全是李致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反映那个年代的混乱、荒诞和残酷……我有点吃惊,众所周知,这是文学创作和出版中的一个“禁区”。
记得1986年,巴老提出建立“文革博物馆”的建议。他说“只有牢记‘文革’的人才能防止历史的重演、阻止‘文革’的再来。”这个建议得到了广泛的赞同,张爱萍将军曾多次表示支持。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
我们不能忘掉这段历史。我始终相信,一个对历史无知的人,必然被历史淘汰。一个对历史朦胧的人,对未来的认识必然是模糊的。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也是如此。
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可以明显地看到,这段历史正在被淡忘。有些人不相信“文革”中发生的事情,反对对“文革”的反省,甚至留恋、肯定那段历史。李致说《终于盼到了这一天》是他个人的一个小小的“文革博物馆”。李致的新作表现出了反省历史的勇气,表现出了对历史负责的使命感,表现出了“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书生的率真和执着。
过去,我一直认为这是李致的性格。
现在,我改变了看法:主要是信仰。是他对信仰的坚定和虔诚……
2008年3月 李致文存:我与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