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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刘醒龙文学回忆录 刘醒龙 3690 2021-04-06 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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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节·

  几年前,夫人在一家出版社上班,某天下班回家她很伤心。问过了才知不是她自己的事,是一个同事要调到别的单位,与头头话别时,伤感地说起自己从大学毕业起到现在,将自己最好的青春年华全给了这个单位。不料,那个老男人竟粗暴地回答:谁要你的青春?夫人的同事当即大恸而去。听毕,我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粗话。

  不一定人人都会老去,但人人都会有自己的青春。我也有过青春,我不敢说自己将青春献给了那座小小的工厂,但从18岁到28岁,如此十年全在这家县办工厂度过。想起来当年之事历历在目,包括进厂之前,即将上岗的青工在一起培训,因为有三家工厂,外加农机站可以选择,当大部分都认为其中的电机厂最为理想,工具厂则次之。在等待分配的上百名年轻人中,印象最差的是农机厂。大家都知道,农机厂是由县城各家手工作坊,各种修理合作社合并而成的。此时,还没有人知道,农机厂大门刚刚挂上阀门厂的招牌。当相关人员问起我的意愿时,我却毫不犹豫选了不久之后将要正式除去农机厂名称,只留下新名称的阀门厂。在一起培训熟悉了的人很奇怪我的选择,在我心里却一点儿也不奇怪,原因是阀门厂厂房外面有半个篮球场,别的工厂却没有。事实上,我也真的被分到了阀门厂。

  2018年的某个早晨,我从游泳池里起来,正在擦干身上的水,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然后应约到省委大院,与省委书记蒋超良见了一面,一口气聊了几十分钟。大部分时间里,我俩都在说自己当车工的体验。超良书记知道我正受到腱鞘炎困扰,他年轻时干农活落下个腱鞘炎,多少年来,一不小心就会复发。超良书记当了四年车工,他体会到不锈钢最难加工,那飞起的铁屑,一旦落到皮肉上,扯都扯不下来。我当了十年车工,我对加工不锈钢的体会更深一层,那些落在皮肉上的不锈钢铁屑不仅扯不下来,还由于温度太高,会同时冒出一股烤肉香。

  车工经历,还让我拥有一种别人或许不曾有过的体验。多少年后的今天,我仍对飞速旋转的砂轮心有余悸。那是我进车间当车工的第一天,师傅给了一个毛坯件,要我去砂轮上将毛刺等打磨掉。师傅教给我打开砂轮的方法后,没说如何让砂轮停下来,就回车床旁忙去了。这让我在打磨完毛坯件后很是束手无策。虽然关掉电源半天,砂轮还在高速旋转。冲动之下,我几乎要伸出右手捉住砂轮!那一瞬间里,冥冥中有某种声音提醒,让我在最后时刻中断了那个伸手动作。时间不长,我就晓得砂轮的厉害,人的肌体只要微微碰上去,就会磨去一大块。而当车工的因为天天都在磨车刀,稍不注意就会出现险情。好在磨车刀是细活,碰上了也只是磨去一些皮肉。如果我那用力捉住砂轮的动作完成了,右手手掌肯定也就没有了。在我独立操作车床后的某个夜班,因为加工庞大的阀体,必须用专用小吊车帮助装卸,而这些小吊车都是厂里的钳工用普通电动机自行制造的,并无任何安全认证。那天晚上上大夜班,凌晨一点到车间,加工第一台阀体时,车床后小吊车都是好好的。等到加工第二台阀体时,用380伏电压运行的小吊车漏电了。当我伸手抓住悬挂在空中的行程开关,按下红键时,一股强大的电流击倒了我。也正是身体横着倒下的惯性力救了我,如果不是这样,也许我就要变成一堆焦炭了。因为220伏电压通常能将触电者弹开,而380伏电压会将敢于触碰者牢牢吸附住。那一次,同车间的工友被我的惨叫吓坏了。我却浑然不知。事后在床上躺了三天才恢复过来。在阀门厂,最苦最累的不是通常所认为的翻砂工,而是车工。近两百斤重的大铸件从车床上搬上搬下,加工铸铁扬起的尘矽更是塞满了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最让车工头疼的却是对付不锈钢T形螺杆。当车工的第一年,一位姓刘的师姐,就是在加工不锈钢螺杆时,不慎被缠绕在工件上的铁屑缠住,生生将右臂拧断后,半只断臂挂在工件上继续飞旋。离开工厂十几年后,在一次采访中,有记者对我领口处上十几个疤痕很好奇。那些有着优美弧线的伤痕,正是我当车工强力切削不锈钢时铁屑飞溅的烙印。被车刀挤压下来的铁屑带着几百度的高温,偶尔会准确地钻入我的领口。强力切削时不能中断操作,必须等这一刀走完,停下车床后才能处理。这当中,滚烫的铁屑会将接触到的肌肤烤出一股烤肉香。

  这种共同的体验,让省委书记与一个普通作家之间产生许多相互信任的言说。

  这个世界有机会闻到自己肌体发出的烤肉香的人应该不会很多,或许这是我一直怀念那座曾经以半座篮球场而成为自己青春梦想的小厂的理由之一。我还怀念那位以爱护的名义阻止我参加高考的党支部书记,不管当时或后来发生了什么,这一点也从未有过改变。

  我的那座小工厂条件很差,屋顶上盖着石棉瓦,窗玻璃十块有九块是破的,一年当中三分之一是冰窖,三分之一是火炉。还有一年四季都得加工的不锈钢T型螺杆,别的工厂里,车工们一个班能加工一件就不错了,在我们厂,每个车工每班必须完成的定额是18件。

  所以这些都没有让我觉得有什么不对,都觉得可以克服。最终让我开始怀疑人生的是与一位初中的同学的重逢。在学校里他总是抄我的作业。不让抄时,他便威胁要揍我。这事在班上是公开的秘密,有一次考试,他照例抄我的试卷,成绩出来时,竟然比我的分数还高一分。我实在烦他了,就故意将作业写错,待他抄过之后,再改正过来。结果那位考试成绩破天荒超过我的同学被老师在课堂上教训了一顿,说他连抄人家的作业都有本事抄错。毕业后,那位同学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以火箭速度蹿升,当上区委副书记。我被380伏的交流电击打后,不得不休息了三天。那也是我青春岁月中最惶惑的三天。不仅头一回感到生命如此脆弱,也头一回发现,此前自己对人生的态度似乎有些不对劲,或者可以说是有些对不起自己的人生。休息结束后上班,一切还像往常。八小时做满了,下班之后,一群青年工人相邀到一起,在县城的街道上闲逛。就在县城的小街上,那位习惯抄我作业的同学骑着凤凰牌自行车迎面而来,我与他打招呼时,他朝我轻蔑地看上一眼后,竟然像不认识那样扬长而去。

  当天晚上,快乐无忧的我失眠了。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彻夜无眠,几乎就是那个终极问题的个人化版本:这样悄悄地来,悄悄地去,人活一辈子与畜生养上一两年就被宰杀的意义有何区别?就在那个不眠之夜,我为自己绘制了一个普通青年的人生梦想。同时也是那个时代的青年学子最喜欢的梦想:将自己的一生交给文学。无论成功与否,决不半途而废。只要真正努力过,决不对自己的选择后悔。相信生命在于奋斗。相信自己所设定的那个目标,是青春与灵魂的一场约会。我没有折断自己的手指,也没有在自己的手腕上割下一道血痕,当然,也没有邀上一群人当众起誓,说不再与他们在一起空耗了,或者在自己的住处贴一幅座右铭什么的。第二天下班后,一个人悄悄出了车间,跑到街上买了一沓稿纸,自此步步演化,使得文学成为自己业余生活的第一选择。并在这种选择中慢慢地明了,一个人终其一生,或是逆流弄潮,或是顺水推舟,碌碌无为也好,轰轰烈烈也罢,真正主宰内心的是对优雅性情与高贵人伦的永久渴望。

  当年的工厂,每半年就评选一次选“先进生产者”。十年工人生活,除去借调到县文化馆工作的一年半时间,让我在阀门厂获得17张“先进生产者”奖状。很多年后,因为写作我获得了武汉市“劳动模范”称号。这小小的荣誉是我最为在意的,也是我最愿意引以为骄傲的。正因为如此,当我的笔下文字与工厂相遇时,总是由衷表达对工厂一切的不舍与敬重,而不敢用那些不敬之语来描写,更不敢有半分亵渎之心。

  大约在离开工厂后的二十几年,不锈钢铁屑留给我的伤痕才完全抚平。在我心里却永远记得当年那些从领口里冒出来的烤肉香。我越来越相信,那是一种青春的滋味,虽然那不是青春的唯一滋味,却是我既往生活中最值得热爱的。在我最终真的要离开工厂时,也曾发生过某种不快,这些丝毫不妨碍我对工厂生活中诸如此类不快的热爱。正是这种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快,和绝对了不起的青春,锻造了我的近乎不锈钢一样坚韧的神经。 刘醒龙文学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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