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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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在私人影集里,有一张让我倍觉珍惜的相片,它是最早的一张。按父母的说法与记忆,在这之前我也照过一些相片,只是没有保存下来。我相信他们的话。那些年,全家人总是跟着父母四处跑,只要父亲工作调动了,我们就得搬家。母亲工作调动了,我们同样得搬家。有时他们工作岗位并没调换,我们也得搬家。因为是租住别人的房子,房东一旦要房子另作他用,除了搬家外没有别的办法。每次搬家后总有一些东西找不见了,像照片这种在当时没有使用价值的东西被弄丢了是不奇怪的,加上孩子们摆弄着观看时,一双双小脏手毫不讲究,似相片这样娇气的东西,一不小心就被毁坏了。
小时候我就爱看小说,而且对苏联小说情有独钟,特别是关于战争和反间谍、反犯罪的小说,是我最痴迷的。在我的书柜里摆着一副俄罗斯军队用的中尉肩章,是儿子读研究生时,到圣彼得堡短暂学习时,特意作为礼物带回来,送给他老爸的。孩子们都知道,他们的父亲曾有一个不想当将军,只想当中尉的军人梦。我非常崇拜那些只有中尉军衔的英雄,他们作战勇敢,料敌如神,总能在九死一生的绝境中找到通往胜利的逆袭之门。那些中尉个个年轻潇洒、浪漫、风流,在他们的情网里,总是有一个天下最美丽的姑娘。肯定是这些原因,所以我小时最大的理想是长大了当一名中尉,并为此对没有军衔制的解放军总怀着一种遗憾的心情。
也许是荷尔蒙开始作祟,青春萌动的初中二年级,自己想当兵、想当中尉,想得最疯狂。除此以外,在整个学生时代也不曾有过别的念头,至于当作家,那更是连做梦时也不会想到的。后来终于想起来开始文学创作时,父亲和母亲曾极其反对,很多次举例说明,被打成右派,被划分为坏分子,被看成是牛鬼蛇神的人,个个都是因为爱写文章才惹火烧身。1984年4月,在小说处女作发表后,我曾有意放了一本杂志在家里,每次回家都能见到年迈的爷爷捧着那本杂志,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默诵。父亲和母亲至少在表面上像是不曾看过一眼。对于我的当兵梦想,父亲和母亲是基本赞同的。虽然父亲和母亲赞同的事于我相去甚远,父亲和母亲不赞同的事我反而做得像模像样,也不能说父亲和母亲在孩子的成长问题上做错了什么。对于我来说,无论赞同或者反对,都是他们的天职所在。再说爷爷,随着年事越来越高,老人在家里的声音越来越弱。但他会指着那本刊载有我的小说处女作的杂志,三番五次地对我说,这上面的字太小了。实际上,爷爷还在看的《参考消息》上的字号更小。爷爷想让自己长孙的名字印得更大一些的意愿,也是他从未对我明白说过的愿望。
我们上中学时,初中是两年制,高中也是两年制,且都是春季升学,而不是秋季升学。那时不存在招生一说,只要到了那个时间点,在校学生全都一起升学,初中一年级的升到初中二年级,初中二年级的升到高中一年级,高中一年级的升到高中二年级。初中毕业那年春节后不久,学校正要开学。有天早上,母亲破例将我单独地叫进屋里,一边用手抚着我的头,一边说出一件让我听来简直是晴空霹雳般的事。我那时只有14岁,母亲却要我参加工作,单位都联系好了,是地区邮电局。母亲那时当售货员,后来也是售货员,直到退休之前,也还只是一个和售货员差不多的食品公司出纳员。母亲一个人负责一个门市部,成年累月难得有空爱抚一下她的孩子。我对母亲的恩宠毫不领情,稍一愣后便放声大哭。按照后来流行的说法,这可能是少年对成长的一种恐惧!我那时整天连玩都玩不过来,上学时也尽做淘气事,“参加工作”这个概念突然降临头上,我肯定是害怕了。真正让我害怕的是自己可能从此无法当兵,当不成中尉了。我一边哭一边叫:“我不参加工作,我要读书,我要当兵!”母亲大概也没料到我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她劝我说,当兵不就是有军装穿吗,她可以为我缝一套黄军装。母亲是锁了供销社门市部大门回家来劝我的,她没有更多时间来做说服工作,她说让我想一想后又赶回去开门营业。
那些年,家境非常困难,八口人只有父母的工资是收入,况且五个孩子都在上学。年年开学时,是母亲最头疼的事,因为害怕交学费,送孩子上学的事,从来都由爷爷去做。好在那时,学校还没有不交学费不发课本的恶习。
送孙辈上学的事,在爷爷看来是件很享受的事。爷爷不在乎学费的拖欠,他自己当初上私塾时,总在拖欠教学先生的学费,家里没钱,就要等田里稻谷成熟了,打下新米后拿了些去替代。或者要等到山上灌木落叶了,砍成柴,挑去抵账。
湖北方言中,“农”“龙”不分。爷爷送我们上学的最大收获,是在我启蒙上学时,将我的名字,由父亲取的“醒农”,堂而皇之地改为“醒龙”。我的名字的来历是一个误会或者是一场不事声张的家庭智力开发,更是流淌在我们血液中的文化正脉,与社会生活的剪不断,理还乱。在我们家,孩子出生上派出所报户口,上粮管所报粮食供应标准,还有上学启蒙等,都是由爷爷负责。我没有问过爷爷,是谁替我改的名字。直到今日,只要想起爷爷主动提及这事时的神情,就是用脚后跟去想,也明白这事肯定是爷爷干的。我上小学一年级用过的小木椅还在,小木椅背后有爷爷手把手教我写下“刘醒龙”三个字。父亲那时因为工作太忙,极少管我们的事。直到我上高中时,父亲才在我家挑水用的竹扁担上发现我的名字是“刘醒龙”,而不是“刘醒农”。父亲当即要我改过来。还特地解释说之所以取名为醒农,意思是农民觉醒了。父亲自然明白,将“醒农”改为“醒龙”,肯定是他的父亲,背着当干部的儿子悄悄替他做的主。1994年,我调到武汉市文联任专业作家后,父亲给我写信,从信封到内文,都还用的是“刘醒农”。但到了父亲自己在信中写明“这是做父亲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时,父亲自己也用上爷爷亲手改过的名字“醒龙”,不再称我为“醒农”。爷爷送我们上学时,不仅没有欠学费的愧疚,还常常若无其事地背着手在校园内绕行几圈,用当地似懂非懂的黄冈方言找人问这问那。上初中时,由“醒农”改成的“醒龙”,曾被同班同学写过小字报,贴在教室的“革命大批判专栏”上,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管是葫芦还是瓢,指名道姓,说我是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因为挨了批判,老师找我谈话,其中一位还是贫下中农驻校代表。我以为老师是受了小字报的影响,也要我改名字。不料他们绕来绕去,最后才对我说,你家里对你的指望是葫芦天样大,你不要弄成葫芦不开花。老师与我谈话的屋子,位于老屋的正中央,只有一扇小窗户开在天井上,很黑,很潮湿,却给我留下一辈子的温暖。
那时,我家五个学生的学费,总是要拖几个月才能全部交清。记得小妹妹启蒙时,爷爷算过账,五个孩子的学费加起来一共是五元五角。这点钱在当时可是我家的天文数字。可我根本无视这些,整整一天,我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喝,坐在门槛上反反复复地哭叫着,要读书,要当兵,任谁也劝不住我。我家租住的那所农舍,正对着通往贺家桥镇的必经之路,去镇上的人都能听见我的哭声,然后顺便将我的哭声告诉了母亲。母亲大约也是着急了,就让去到镇上的爷爷回来与我说,不要我参加工作了。我不敢相信,继续在那里哭得天翻地覆。天黑后,母亲再次关上供销社门市部大门,专门回来对我说,已经将参加工作的表格退回去了,不要我去参加工作了,让我继续上学读书。我才止住了哭声。
我至今还记得母亲当时一声长叹的模样。
临到开学了,要去报到上高中一年级,必须从母亲上班的地方路过,我依然是胆怯怯地,一边像做错事的孩子那样,跟在别人身后走过那扇大门,一边从人缝里偷偷打量着那扇大门,害怕母亲从里面冲出来,拦着不让我上学校报到。事实上,母亲这时候忙得不可开交,已无心顾及别的事情。开学后不久,我就将这种担心丢到脑后。
多年之后的1989年,我调到黄冈地区群众艺术馆任文学部主任,兼《赤壁》杂志副主编,主持成立黄冈地区作家协会后,又兼任副主席,经常去地区邮电局寄信或者发电报和打长途电话。只要想起这件事,我就会对着那栋大楼发愣。假如当年自己听了母亲的话,没有大哭大闹,乖乖来地区邮电局报到上班,这时候的自己会是什么模样?是当一名邮递员,骑着自行车大街小巷送报纸信件,还是踏着沉重的脚爬子,抱着一根根电线杆爬上爬下,或者是坐在柜台后面几分几角地售卖邮票?事情早已过去,过去了的事情,任何假设都没有真的意义。假设不是命运本身,只是关于命运的一种参照景物,所以,很快我就习惯于不去想这事了。
高中一年级上学期,二年级的四位学兄,因为排演一个小话剧被县剧团相中,将其中三位招去当演员。下学期时,这三位学兄来学校挑演员,也不知怎么的就挑中了我。学兄与我说这事时,我一句好言语也没有。三位学兄不死心,与校长说了,让校长来与我说。这还不算,他们还拉上我最尊敬的教导主任柯老师,一起去找母亲。那天放学时,母亲难得站在供销社门市部门口东张西望,见到我时,母亲匆匆上前来问,柯老师说,县剧团要招你去当演员,你去不去?我只说了一个字:不!母亲看了我一眼后说,那就继续读书吧!于是这事就不再是事情了。
到了高中二年级,一年一度的征兵工作开始后,我和一帮同学都跑去报名。体检时被刷了下来。按照那时私下流行的说法,体重至少要80斤。我知道自己体重不够,临上体重计时,还悄悄地喝了一肚子凉水,仍旧只有78斤,没有达到80斤,而失去进行下一步体检的资格。就当兵这一点来说,自己最接近实现“中尉梦”的是1974年冬季征兵时,体检时一切顺利,包括在某个当地医生那里存疑的“窦性心律”,最终也在一位军医的亲自检查下过了关。最终却断送在我的商品粮户口上。按规定,只有县城的商品粮户口才有招兵指标,但我的商品粮户口不在县城,在下面的小镇上。费了很大力气,最终依旧落得个梦碎。如此梦碎也彻底伤透了心,紧接着的1975年冬天,我已经是县阀门厂的工人。厂里让我们这些刚进厂的青年工人报名参加征兵体检。事实上,年轻时我一直有副鼻窦炎。之前在镇上时,有医生私下教我的,先到医院开一瓶麻黄素鼻炎净,体检前半小时滴几滴,就能顺利过关。这一次,我什么也不做,原原本本地往五官科一站。果然就被医生写上不合格三个字。所以,中尉梦虽然很浪漫,在我的现实里,只是与青春一起成长的一株经不起风霜的花草。
那场我生平最大的一次哭闹,想来也不是全为中尉梦,因为我在叫喊要当兵之前,还会先喊一句要读书。这种下意识喊出来的话才是命运给我的暗示。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没过多久,母亲突然给我缝了一件黄色军装上衣,那布料并不好,是一般的平板布,而别人家像我这般出身的孩子,那黄军装都是卡其布做的。这件衣服让家里上至姐姐,下至小妹妹都羡慕不已。母亲能在过年之外的时节给她的孩子做新衣服,是非常罕见的,特别是这样流行的黄军装。
穿上这身黄军装不久,我就和几个伙伴一起步行十几里到县城里照了这相片。那件黄军装因为太喜欢了,就老穿它,虽然很小心,可还是很快就破得不能再穿了。
往后的日子里,我那想当兵做个中尉的愿望终于没能实现,可这理想一直在心灵深处像蓝宝石那样闪着神秘的光芒。 刘醒龙文学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