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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刘醒龙文学回忆录 刘醒龙 4363 2021-04-06 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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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节·

  2001年长篇小说《弥天》出版,从评论界到新闻界,都在说有作者精神自传色彩。主人公温三和是1956年出生的,而我也是那一年出生。温三和高中毕业后去水库工地的过程正是我的经历,时间、年龄、场景完全一致。

  1973年冬天,我刚17岁,在县水利局做计划内临时工才半年,就被派到鄂皖交界处红花公社岩河岭大队所在的岩河岭水库工地,给工地上唯一的技术员当助手。技术员名叫陈桂成,浠水人,说话语气很冲很快,长着一个或两个酒窝,记不太清楚了,很是让工地上的各色人等喜欢,工作起来特别方便。岩河岭水库工程开工不到两个月,临近的占河水库出事故了,输水隧道只要一放水,隧道顶上的山坡就到处喷水。陈桂成因此被调到省里学习用环氧树脂堵漏,随后就去占河水库给输水隧道堵漏,不再管岩河岭水库的事了。我这个17岁的高中生,一下子变成了号称两万水利民工中唯一的技术员。跟《弥天》中所写的一模一样,我在工地上同指挥长吵架,气得大哭,不明白区里特意派来的最懂得如何修水利的人,为何会允许一群群民工用沙土替代高质量防透水黏土,明目张胆地倾倒在核心墙里。小说里水库的设计,也是按照当时的真实情况写的。岩河岭水库还在使用,水库所在的岩河岭大队,当年是全省非常有名的学大寨先进典型。

  2013年5月,我带武汉大学的一位博士生回到那里,水库大坝东头的两棵小松树,当年因为要挂高音喇叭才没有被砍掉,如今已经长成大树模样。回想起当年旧事,不禁脸热腮烧,特别是自己与指挥长吵架后,站在挂着高音喇叭的小松树下面委屈得泪眼双流时,工地上的一群少妇,冲着我比画不害臊的手势。此后我更不敢再招惹她们,只要我想上前阻拦,不许她们将沙土倒进水库核心墙,她们就赤裸裸地威胁说,若敢阻拦,就当众将我的裤子脱下来。那年月,这种事情,是水库工地上屡见不鲜的一种娱乐方式,不是说着玩,而是玩真的。有一阵子,我发现那位一向趾高气扬的副指挥长,突然在普通工作人员面前表现得很谦恭。过了好久才知道,这位副指挥长自导自演了一场发生在指挥部内部,如小说所描写的那种近乎荒唐的“爱情”。同样,小说描写的纯情也有过真实演绎,直到现在我仿佛还能记得放在我的枕头上的那方洁白手帕的气息。我是过了一个星期,而且是将手帕还给手帕的年轻女主人之后,看见这些的资深男人笑话我太傻,我才明白此中用意。不过,说心里话,对手帕的年轻女主人,我的好感只是少年情谊,否则,这种事情总是无师自通的。

  与小说中的温三和稍有不同的是,从一开始,那位叫陈桂成的技术员就明白地告诉过我,这座修建在山顶上的小水库,不可能依靠自然降雨而蓄满设计库容。必须另行修筑引水渠,将被分水岭隔断的其他山坡上的雨水引流过来,岩河岭水库才能完全发挥作用。没有引水渠,水库一半以上的库容只能用来装载阳光和空气。事实上,是否修建岩河岭水库,不是技术人员说了算。修建这类水库的决定,首先是政治考虑。主要官员一直在强调,要让参观学习的人在山下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水库大坝。能不能蓄水,能蓄多少水,只有作为技术人员的陈桂成和我才会将其成天放在心里,挂在嘴上。陈桂成是来真的,他带我到分水岭的另一侧漫山遍野勘察多次,引水渠肯定可以修,工程量也不是很大,问题在于,分水岭的另一侧,大部分山坡属安徽省岳西县管辖。不要说小小岩河岭大队说了不算,就是湖北省革委会主任,那时不叫省长,说了也等于白说。

  可以这么说,在岩河岭水库工地上的一年多时间,让一个刚出校门的高中生,初步熟悉了从村干部,到公社和区一级官员,再到县级领导的作风与派头。其间的种种内斗,不时地殃及我和指挥部里的另两位年轻人。这也让我后来从县阀门厂借调到县文化馆的过程中,有了敢于面对相同行径的底气。

  1983年春天以前,县文化馆有两名创作辅导干部,一位叫熊召政,一位叫姜天民。这是这个岗位上的正式称谓,有人将其称为创作员,其实不是。这个岗位上的人员,主要工作是辅导县内的业余作者进行创作,自己有没有作品发表不是主要的,但也是很重要的。1983年春天,两名创作辅导干部中的熊召政获全国诗歌奖被借调到省作家协会,获全国短篇小说奖的姜天民则被借调到黄冈地区文化局,县文化馆如法炮制,将我借调过来,暂时填补空缺下来的创作辅导岗位。被借调的那段时间,县文化局主要负责人只要见面就要我趁早回工厂去,县文化馆不可能正式调入我,免得到时候两头都不讨好。1984年10月底,我终于咬紧牙关真的回到阀门厂。2018年出版的长篇小说《黄冈秘卷》开篇两句话:凡事太巧,必有蹊跷,不是天赐,就是阴谋。这话的滋味,在文学生涯早期就曾尝过。我回到工厂才三个月,就经由正规人事调动途径,重新到文化馆担任创作辅导干部。说起来很简单,也就是县文化局长的宝座上换人了。

  从回到阀门厂到离开县阀门厂的三个月里,头两个月我是厂办公室主任。后一个月,办公室主任的头衔没有了,成为一个普通的后勤科长。此中内情只有我和新任厂长知道。新任厂长姓黄,比我年轻几岁,只有15岁就进厂当工人,因为长着娃娃脸,而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小。当年,我从车间抽调到厂办公室工作期间,曾奉厂领导之命,将他和他的“工人录用通知书”退回到县计划委员会。作为新厂长,他的问题不再是太年轻,而是他与我等几位一起,并称为阀门厂的改革派。也就在此前后,我写过一篇短篇小说习作《我们厂里的改革派》,小说没有发表,但厂里有不少人知道这事。这篇从未发表的习作手稿后来散失了。我们的所谓改革理念,不仅得不到以手工业者为主体的老工人的支持,就是同龄人也难有共同语言。但在改革大潮当中,只有24岁的黄厂长还是顶着风浪上任了。谁也没有想到,黄厂长在上任履职的大会上公开宣布,撤销我的办公室主任职务。这让隔着一座篮球场就是车间的嘈杂会场,顿时安静得像是进了殡仪馆。除了我俩,没有第三个人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这个消息传开后,作为上级主管的工业局负责人也不敢相信,再三追问是何缘故。事情的真相,过了很久才由我自己在朋友当中揭开。黄厂长到任之前,因为预感到接下来肯定要面对一场大的风暴,三番五次流露为难之色。我肯定不是因为头脑发热,也肯定是心中有了直觉,必须让新厂长上任伊始就有某种与众不同的事情发生,才可以使得如此年轻之人坐稳阀门厂第一把交椅。我单独与他谈了自己的想法,让他免去我的厂办公室主任之职,而且越快越好,越是迅雷不及掩耳,效果才越好。这场谈话,前后只有几分钟。就连这几分钟,也是以对方的沉默为主。最后他问我是不是真的这么想。我的回答自然十分坚决。

  这步险棋,在新厂长的反对者看来,既不是妙棋,也不是臭棋,至少让他们从心里认识到,新厂长在释放某种善意。这事当真发生的那几天,自己还是有些不好受。

  可见能让我内心先前那么坚决,唯一的原因是文学的强大。

  就在我的厂办公室主任之职被免后的第二个星期,县文化部门新任领导突然找我谈话,过完元旦,他们那边就会开始办理我的调入手续。

  所谓的妙手,往往一发而不可收。1994年元月,到武汉市文联报到任专业作家时,有关领导特意找我谈话,举了一些在他们看来不算很正面的例子。我当场表态说了三点:一不要房子,二不要职务,三不要荣誉称号。往后二十几年,无论外界有何种传闻与传说,我都照着自己说过的话在做。说高风亮节也好,说一败涂地也好,那都是别人的事,真正与自己有关的事情只有自己的作品。这样的选择让我能够一心一意地用五六年时间抛下一切,专注地写出一百万字的长篇小说《圣天门口》。从当年主动要求免去工厂办公室主任之职起,就已经明白,世间待我最为宽厚的唯有文学。在别人看来如同错过良机的背后,我又创作出版了长篇小说《天行者》。用别人的话来说,在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家中,我是唯一没有从地方上得到任何好处的。然而,在获奖之后创作的令我暗自佩服的《蟠虺》《黄冈秘卷》和《上上长江》面前,这些又算得了什么。有此天赐,夫复何求?

  从一个普通工人到车间主任,再到厂办主任,后被借调到县文化馆,再无可奈何地回到工厂,不到三个月,情形突然发生变化,又被正式调入县文化馆和县文学艺术创作室,接下来又被正式调到黄冈地区群众艺术馆,再到武汉市文联任专业作家,一路走来,经历很多。其间最大的感触是自己曾经创下中国人事制度的罕有范例。

  1985年元月,县文化馆真的要将我正式调入。在从所谓“大集体所有制”的工厂,调到县文化馆任公众俗称的创作员时,请调申请上没有分管副县长签字,而是盖着刻着老大国徽的“英山县人民政府”的大印,就连办过无数次人事手续的人事局官员都愣住了。一般来说,“人民政府”的大印是要用在具有法律效应的文书上,一个普通工人调动工作,居然还要动用“人民政府”大印,这中间另有一番苦衷与玄机。同时也见证了一个规律,真有才干的人,任谁也压不住。

  即便如此,我还算是幸运的,常常有看似逆风行船又遇惊涛骇浪的经历,事到临头忽然西风转东风,虽然还有浪花飞溅,却已经是如诗如歌的文学元素了。一个普通的底层写作者,要从最底层冒出来,是极为困难的,但我相信只要认真写作,诚实做人,总是会有机会的。这些年来,我始终牢记着这段经历,只要有一丁点可能,我便会尽最大努力去帮助那些和当年的自己一样的年轻写作者,因为我深深了解个中埋首书斋,独坐冷板凳的滋味。 刘醒龙文学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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