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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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上高中时我特别喜欢做数学题。这和现在学霸一样,因为某个学科的成绩好,才想更加突出自己。我对数学的喜欢,不过是少年时期那小小虚荣心的自我放大和夸张。当年,我的数学成绩全班最好。如果我不知趣的地坚持下去,只怕也会成为那种敢与陈景润商榷“哥德巴赫猜想”的呆萌。回头来看,在后来的诸多机缘巧合的际遇中,最怀念的几位先生有上小学时,那位教音乐课的会用背越式跳高的刘老师;上中学时,那位教语文的音乐学院钢琴专业毕业的蒋老师,还有那位教物理却偷偷带我上山抓蟋蟀的倪老师等等。但在学校老师中,让我觉得格外与众不同的是那位将“英特纳雄耐尔”永远念成“英特纳雄耐吾尔”的张琢珍老师,整个人就是特别有形的乡贤。70年代初期的语文课本,篇篇课文都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张老师讲授时,总能在不知不觉中带出古典与文言的意味。张老师曾在初中教语文,高中二年级时,才过来教我们。能感觉到他有些喜欢我,不上课时,经常在操场边拦着,与我说几句和作文有关的话。有一次,我正在打篮球,张老师趁我捡球时,还走过来搭讪,说上几句。张老师在1949年以前就是当老师的,平常大家都习惯说他是教老书的。在“红卫兵运动”后复课的学校里,从来没有人质疑他将“英特纳雄耐尔”念成“英特纳雄耐吾尔”,如果他发现自己念错了,想纠正过来,再念一次时,肯定又会错成“英特耐雄吾耐尔”,反正从没听他念正确过,也从没有人因为这句话而为难他。可见张老师的师德与师艺之高。还有辈分的原因,张老师是学校里年龄最大的老师。因为像是教老书的,大家在心里有意无意地将他认作是1949年之前的那种教书先生。教我们语文时,张老师就已经快六十岁了。高中毕业后就没有再见过他。在我心里,他一直活得好好的,活到一百多岁了。
我没有参加高考,自然没有机会上大学。虽然别人总说,如果我上了大学,这个世界只会多一个大学生,而少了一个大作家,在我心里总还是对于没有参加高考留有小小遗憾。最起码少了一大群能伴随大半生的同窗学友。“红卫兵运动”之后,恢复高考时,我也曾报名领了准考证。正式高考那天,自己却留在车间上班,没有进考场。当初与我的准考证连号的冯俊,后来考入武汉水利电力学院马列主义师资班,再后来步步学成,常常进步,曾经任过人民大学副校长。每次见面他都要说,当年他发现身旁应当是我的考位空着的,心里好不疑问。恢复高考后,厂里年轻人几乎全都报了名。高考前三天,又都一齐请假复习,车间里三分之二的机器无人操作,全都空在那里,一向生机勃勃的车间突然变得死气沉沉。为此厂领导找我谈话,要我这个当团支部副书记的带头上班。在厂领导眼里,好像进考场的青年工人们,会全部高考得中,远走高飞,人去车间空,工厂无法办下去了。那场谈话就在厂区的篮球场边,领导带着我绕场走上一周,就将我绕晕了,竟然听信了这番话,不仅没有请假备考,最终连考场都没有去。而且,还是我们厂里年轻人中,唯一一个没有去考场的。
那段时间里,不断有人到我操作的C6140车床来询问,为何不去参加高考。在厂里,大家公认我是最应当去参加高考的,却没有去,这让他们觉得太不可思议了。特别是厂里的两位正宗大学毕业的技术员,问过之后,还拿不敢相信的目光来回看半天。就像后来,自己开始文学创作。如此重大决定,都是独自做出的,没有人曾提供咨询与参考。那时候,如果有家人参与进来,比如父亲或者母亲,带个口信什么的,也许我就会改变主意。可是,他们没有,从来就没有。这事要到很多年后,最小的妹妹大学毕业,当上副总工程师了,母亲才在某次全家团聚时,轻轻地说起这事。母亲认为,我们家兄弟姐妹五个,我是最应该上大学的。母亲说这话时,叫着我的乳名。声音里,只有慈祥,并无后悔。母亲这么说话并不是她所独有的,但凡在与人交谈中提到这事,对方都会说,如果那时考上大学,世界上只是多了一个大学生,绝对会少了一个作家。从走出高中校门后,我就再也没有进过任何学校的门,无论是业余培训,还是专业进修,从来没有人想到要让我去试试。大概是自己在这方面也确实没有兴趣,恢复高考之后,国家又接连推出自修大学、电视大学、党校大专班等等,身边那些在高考中落榜的人,几乎全都想办法弄到一个大专文凭。这时候,我已经全身心迷上文学创作了,不想再在文学之外枉费心机。
我最后一次尝试上大学,是武汉大学设立插班生班时。当时武汉大学有一个真正的作家班,招录了一批文坛骁将。另有一些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基层业余作者,则进入到由作家班衍生的插班生班,也即是他们自称的小作家班。第一批招录时,我一点儿音讯也不知道。第二期时,我试着写信给有关老师,结果被婉拒了,理由是我连电视大学、自修大学等等专科文凭都没有。长篇小说《蟠虺》于2014年出版后,文学界齐声说没有想到,太出乎意料了,长篇小说《圣天门口》引起热议的那一阵,华中师范大学的黄曼君先生,曾说这部小说有一种文学中久违的科学精神。黄老先生一再表示,自己会从这点展开仔细研究一下。遗憾的是黄老先生突然去世了。多年后,自己开始写作《蟠虺》。真的写起来,自己才明白,在文学那里,学问是很重要。然而,最关键的还是以何种情怀对待一点一滴汇入内心,感觉中似乎会有些用处,又分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各种碎片。这类称为灵感元素的东西,能否触发心灵深处,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那些敏感点。 刘醒龙文学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