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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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常说读书早,悟世早。我四岁半启蒙,为什么这么匆匆地让我上学,这问题我至今没问过父母。我肯定不是神童,如果是神童,就不会上学伊始就留级的。造成这个问题的原因肯定是弟弟和妹妹的相继出生,家中保姆带不了许多孩子。大姐启蒙上学时,顺便将我也带到学校。一年级上学期,大姐不小心摔伤,休学一个月,我也跟着一个月没有上学。期终考试后,大姐还能跟上别的同学一道升入二年级,我就不行了,只能独自留下来,再读一次一年级。这种结果,大概也是父母让我提前上学的计划之中的事。
启蒙时,全家住在一个叫石头嘴的小镇里。冲着这地名,就知道那地方本不该有幼儿园的。事实上却办了一阵子,我们也上了一阵子。记得幼儿园里有几张高低床,孩子们总是抢着爬到高处佯装睡觉。屋子里还养了几只大白兔。那时的兔子个个都会打洞,无论老师如何起劲地填土,兔子们总有办法在地面上打出洞来。因为三年灾害的到来,幼儿园停办了。所以我猜父母是将小学当成幼儿园让我上的。
从我出生到上四年级,搬了多少次家,家里如今少有人记得清了。我记得上学四年,搬了三次。1962年,全家搬到红山区,住在名叫金家墩的塆子里,因为母亲在塆子旁边的供销社当售货员。在金家墩时,有几件事记忆特别深刻。一是在金家墩小学教算术的王老师,传说她前夫是军统特务,她与前夫生的女儿,跟着区里下来的干部去拆乌云山上的大庙,好好的一个美女,回来后就犯癫痫病,经常无缘无故地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如死人一般。塆里的人都说,王老师的女儿是让菩萨敲了。二是与供销社只隔条小溪的山坡上,有人发现一只体形较大的野猫,就想将其剥了皮卖钱。那人拿着棍子上前去捕杀时,还不知道那是一只小豹子,结果耳朵被咬掉一只,脸上全被抓,破了相。还有,在金家墩小学读二年级时,第一次参加文艺活动,在一个小节目《想起往日苦》中,扮演孤苦伶仃讨米要饭的孩子。这首歌成了我好几年的保留曲目,直到父亲的三弟,我的二叔从部队转业回来,听到我唱这歌后,现时改了一句歌词,善意地嘲笑我在十岁之后才不再犯的男孩的毛病,才不再哼唱。两年后的1964年初,母亲依然是售货员,上班的地方变成了贺家桥镇上的红山区供销社。过完年,再次搬家后,我便进了区公所所在地的贺家桥中心小学。
这时,我们家祖孙三代都到齐了,计爷爷一人,父母两人,兄弟姐妹五人。八口人吃喝穿戴用全仰赖父母刚刚百元的工资收入,其窘态实在不好意思重复。尽管这样,当年还受到当地人的妒忌。在贺家桥中心小学读四年级时,我遇上一位女老师,名叫刘克惠。80年代,因为有几十篇长长短短的小说散见于报刊,圈内圈外的人都喊我作家。但在那个年代,自己是不能这么说的。那时候,从事文学创作的人,对称呼区分很严格,有业余作者、青年作家、作家、知名作家和著名作家等,就像职务和职称一样,是不可以乱说的。一个业余作者,如果夸口说自己是青年作家,是会犯忌到被社会所唾弃。但是在往事中遇到的有些人,硬是称我为青年作家,并和我说,曾当过我的老师,让我出具证明以便评职称时使用。尽管他们几几年,几几班地对我进行诱导,我还是说了令他们失望的话。四年级以前,教过我的书的,我的确只记得刘克惠老师。为什么只记得她?朋友们说,肯定是弗洛伊德作怪,刘老师一定非常漂亮。可是某次到一个同学家去玩,提到刘老师,她脱口说,刘老师脸形如何如何,身材如何如何,声音如何如何。这如何不是贬,也不是褒,是那种让人听了不高兴的大实话。多年以后,在武汉与刘克惠老师重逢,刘老师的模样,与别人说的又有大不同。那种慈祥,应当是人世中最美丽的。老实说,这之前,我一直不知道刘老师后来在何处谋生,也记不得她当年的相貌,我只记得与刘老师有关的几件事。
我们八口之家中,父母为“革命”工作,五个儿女纵然也是为“革命”学习,经济分配仍不平等。父母在外开销很大,剩下六个人,每月的全部开销只有二十几元。
乡下有句俗话,莫怪莫怪,猪油炒菜,是表示赔情的意思。那时,猪油炒菜是最豪华的享受。且炸过油的猪油渣还能美餐一顿。说是美餐一顿,其实从没有痛痛快快吃过一回,爷爷总是将它和蔬菜一起炒,这样可以节省一点儿油。由于我是长孙,每次炸猪油时,爷爷总要偷偷给我几块猪油渣,让我到外面去躲着吃。那一回,家里又飘起幸福的猪油香。头天夜里,我就将爷爷偷偷给我的几块猪油渣,藏在书包里,留待第二天上学时吃。谁知小猫小狗一样的童年,小伙伴们到一起后嬉闹起来,什么事都忘记了。直到上课后,才记起书包里的宝贝,连忙抠了一块填进嘴里。当年的校规不比如今,只要不在课堂上杀人就行。当年的教室里,学生忍不住打个喷嚏也会受到严厉的批评。我是馋极了才铤而走险的,以为讲台上的刘老师看不见。谁知她明察秋毫,将教鞭往讲台上一拍,喝令我将嘴里的冰糖吐出来。那时候,有一种茶色的冰糖,隔远了看和猪油渣差不多。我乖乖地将猪油渣吐出来,放在掌心上舍不得丢,下课铃一响,仍旧塞回口中。一连几天,同学们都和我很亲热,都想和我结成“一帮一”“一对红”的对子,其实是想分享我的“冰糖”。
那年头,泊满一操场学生中,能有冰糖吃的实在只有三两个,而我突然成了这中间的一员,连高年级的女同学都另眼看我了。
随后几天,少先队中队委开会,刘老师在会上批评我,说雷锋小时候如何苦,讨米被狗咬伤了腿。我们是红孩子,不能翻身忘本。这些重复过一百遍的话,是在炒剩饭,但是随后她说了一个新名词,说我有小资产阶级思想。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受到如此批评。也许是从刘老师说“小资产阶级思想”前面的那个“小”字时的那种特别的亲切感中,获得某种直觉,我非常乐意听。而关键是我一面由此受到少先队的批评,一面由此感受到比先前更多的自尊。在“学雷锋做毛主席的好孩子”活动如火如荼之际,我经常检讨不该吃那本没有吃的冰糖,谁也不知道该检讨的其实是那烧焦了的猪油渣。
没料到不久后我这凭空而来的自尊,受到一次不小的打击。60年代中期,全国风靡藏族舞。刘老师为此训练了两个男孩和两个女孩,其中就有我。到演出那天,刘老师嘱咐我晚上将母亲的毛线背心带来。在她心里一定这么推测,能让儿子带冰糖到学校里吃的母亲,不会没有当时是奢侈品的毛线背心。可我和我的全家分明只能找出几根女孩子扎辫子用的红头绳。
听了刘老师的话后,我一直躲着她。她说的那话我都懒得回家开口。到了晚上,演出之前,刘老师猜出什么,一句话没说,回头从自己的箱子底下翻出一件绿毛线背心给我穿上。正是“六一”儿童节,我丝毫没有感受到此物的优越性,反而觉出许多坏处,特别是羊毛穿过旧衬衣,戳在皮肉上的那滋味。我们是第一批出现在山里小镇上藏族人的形象,实则不过是旧衬衣外面套上一件红红绿绿的毛线背心,再加上一顶纸糊的小花帽而已。还有,我一想到刘老师默默无言地将自己的绿毛线背心往我身上套时,就感到自己瘦小的身子,都快缩成一团了。
自此以后,刘老师不再批评我的“小资产阶级思想”了。而且每逢听见她批评别人有“小资产阶级思想”时,我都不敢抬头看她。
很多年后的1987年6月3日,我应约去武汉一家杂志社。我每次到这家杂志社,几乎都要从水果湖到铜人像,将一路电车坐到底。刘老师是武汉人。人一旦成就一两件事后,格外想再见到自己启蒙阶段的老师。我也不例外,坐在一路电车上常常发奇想,若在车上遇见刘老师那才有意思。我早就不认识她了,于是就盼车上有谁喊刘老师。至少是我坐电车时从没有听到有谁喊谁老师的。车上吵架骂娘,深情地喊谁书记主任,凶恶地招呼老娘老头儿的不绝于耳,连一声微弱的称谁为老师的声音也未曾听见过。
大约是2004年,偶遇一位失联多年的同学,说起来,她竟然知道刘老师,而且一直有来往。在她的安排下,终于再次见到刘老师。刘老师一定记得当年的种种事情,她对班上的学生,从第一排到最后一排,哪个座位上的同学叫什么名字,仍然烂熟于心,其中大部分名字,我都似闻所未闻。在位于青山区那所老旧的房子里,与刘老师促膝对坐,念想着当年贺家桥中心小学操场上,那从武汉来的小巧玲珑的刘老师,傲娇地站在跳高架前,轻盈地跑出一道弧线,然后用那技惊全校的背越式姿势,越过高度一米二的横竿,燕子一样飘落在沙坑里。这样的身影,只是在电影纪录片中才有,却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们的眼前。对于一个在用地主家的老宅子改建的小学校里读书的四年级小男生,是一种致命的诱惑,也是一种天然的理想。
在我后来的作品中,哪怕写那最陈旧的事情,也会有明星朗月一样的文学元素,闪烁在黑暗之上。毫无疑问,刘老师那背越式跳高一定是在我的心里早早留下的伏笔。 刘醒龙文学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