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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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1972年春天,我家又搬家了。此次搬家各方面都沉重得很。这不仅仅是因为父母发现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已经长大了,不必请人,可以节省几个钱,光靠自家的力量就可以对付那些简陋的家具,也不仅仅是因为这是我家搬家史上,破天荒第一回父母亲没有调动工作而不得不搬家。就算是两项原因相加,也不是造成沉重的全部原因。
根本原因是我发现大人们说谎了。
准确地说是我家先前的房东说谎了。
在这之前,我以为说谎是少年的专利。小时候我说了多少次谎话,实在是记不清了,只记得其中比较惊心动魄的三次。
1987年我在英山县文化馆工作时,一位业余作者在向我讨教了小说创作技法诸此等等之后,反过来“指教”我的命运。他说我相貌百事都好,可惜鼻梁歪了点。他这一可惜,不免使我大为诧异。业余作者走后,我立即拿出镜子反复验证,三点成一线地打量过后,才见鼻梁果然有点歪。
经常拿我的小眼睛开玩笑的家人,朝夕相处竟没发现这一点不足,说明它还没歪到惨不忍睹的地步。我们刘家小眼睛虽是层出不穷,歪鼻梁却不是传统。想来想去,越来越觉得这一定是当年那姓张的小伙伴用砖头砸的。
当年的一个夏夜,区礼堂里放电影《奇袭》,为了一桩小事,弟弟和一个姓张的伙伴吵了起来,随后又打了起来。弟弟小,吃了亏。我闻讯赶过去,既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只是吼了一声,姓张的伙伴见势不妙,拔腿就跑。跑到区礼堂前面那座搞武斗时修的碉楼底下,眼见着被我追上了,走投无路时,姓张的伙伴突然蹲下去,捡起一块砖头,转身朝我砸来。我觉得脸上挨了一下,当即夺过砖头,朝他身上乱砸一通。当时虽然大获全胜,连他妈妈都出面向我认错。始料不及的是,他那一击,历史影响竟是这样悠久。
兄弟姐妹们都知道我和人打架了,却替我瞒着,帮忙说谎话。母亲问我脸上血糊流稀是怎样搞的。我说是上山砍柴不慎摔的。兄弟姐妹们的证词,使母亲十分怜爱地说:你真要好生点,若是将眼睛摔坏了如何是好?
第二次说谎起因于打枣子。
屋外的竹林中有两棵枣树。那一年,枣子还没熟,青青的,像苦楝树籽。等不及让它熟,我和弟弟一起钻进竹林里打枣子解馋。当然,真到熟了时,也轮不到我们吃,那些馋嘴的山雀儿,只要枣子上有一点点红,就会在第一时间叼了去。
枣树有刺,也没办法攀爬,唯有用竹竿打,用石块砸。我们没有竹竿,只好捡起地上的石块,朝树上的枣子串砸去。枣子没落下,石块倒先掉下来,正巧落在弟弟的头上,将弟弟的头砸了一个窟窿。
弟弟痛得嗷嗷叫,嚷着要告诉母亲去。我小时候最怕母亲。母亲当售货员,成天忙得少有功夫耐心说服教育。谁有过失,操起棍子,抡起巴掌,来几下现成的,回头又得站到柜台后面,为买一两盐、半块肥皂的贫下中农操心去了。
弟弟一哭叫,我便慌了神,从口袋里掏出仅有的八分钱,递过去威胁利诱说,要是再哭,以后就不准和我一起玩儿,要是不哭,就将这钱全给你。这是我第一次攒私房钱,三个两分,两个一分,一共五枚硬币。它是我用半年时间,在爷爷睡觉的床上找到的。爷爷掌管全家的伙食费,心细得很。
钱一到弟弟掌心,哭声就停止了。我教他,回头母亲若问,就说是自己走路不小心摔的。如果在现在,我的儿子这么骗我,我会马上戳穿他的谎言,走路再怎么摔也不会摔破头顶心呀。
尽管后来弟弟回答母亲的质询时,还明显地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我代他说的,母亲竟一点儿也没起疑心。
说起来令今天的独生子女们羡慕,我三次说谎都与弟弟有关。
我上初中二年级时是1970年。那年放暑假,我和弟弟走了十几里路,到在县水利局当局长的父亲那儿去玩。吃过中饭后,父亲让我们回去,并在屋里七翻八翻,弄出几个皮蛋和馒头,用手帕包好,让我们带回去。这是第一次接受父亲委派的任务,想到家里的妹妹们见到这份礼物的高兴劲儿,我就感到庄重和兴奋,将手帕拿得紧紧地,唯恐有所闪失。
出了县城,上得一座山嘴,正值公社的人吃午饭的时候。山嘴旁的凹地里,一片瓜地上,几只西瓜使劲勾引我。四顾无人,我便迅猛地向地边的一只西瓜扑过去。事后我很奇怪,当时怎么就想不到山嘴上瓜棚里的看瓜人呢?所以,在瓜棚里响起一声喊叫以后,我和弟弟吓得撒开脚丫子就跑。
山嘴下面是大队部,好多人聚集在门前。我假装与弟弟赛跑,嘴里喊着:一二一!一二一!顺利冲过可能的堵截后,身后才响起抓偷瓜的喊声。几年后的一个冬季,在一处水库工地上,我见到一群“四类分子”每天都在付出比别人多几倍的劳动量时,记起这件事,心里就产生联想,当时追赶我和弟弟的人一定是一名“四类分子”,他想戴罪立功,求表现,换了别人,绝不会追上五里地,只为抓两个偷瓜不成的小孩。这天中午,我和弟弟分吃了一盘粉蒸肉,刚跑时,我们觉得浑身是劲。跑了一阵,弟弟就气吁吁地说跑不动了。跑到约三里远,我与弟弟和看瓜人之间的距离已经是均等了。
我挣扎着跑,心里想,弟弟若被抓去,会让他挂黑牌子游公社吗?
看瓜人突然停止追赶,站在一条水沟边骂几句后退走了。我愣了半天才恍然大悟,我们已经逃出他们大队地界。脚下这个大队与他们大队,在“文化大革命”中分属两派,武斗打得既精彩又惊险,并结下了难解冤仇。
弟弟赶上来后,为了安抚他,我说我俩将那两个馒头分吃了好吗?弟弟只有点头的份儿。然而,包着皮蛋和馒头的手帕不见了。慌乱之中,我将它忘在瓜地里了。
那时节,一个馒头至少可以换两只瓜。
我们损失惨重地回家后,妹妹们对哥哥们空空两手很是失望。爷爷问父亲没叫你们带点东西回?我咬紧牙关说没有。爷爷顿时不满地嘟哝了几句。
我的这些谎话,还有我所尽知的小伙伴们的谎话,全都是顺理成章,浑然天成。但是大人们为什么要说谎呢?
要说我家住在房东家时间不算短,前前后后有八个年头。因房东大妈也姓刘,平素里我们还称她为姑姑。房东租给我家两间屋子,墙壁上尽是些狰狞的裂缝。房子据说是大办钢铁时盖的,干打垒的墙壁。到我家住进去时,已能非常轻松随便地钻进太阳、月亮和星星。光有裂缝也罢,更要命的是墙壁像老人的背,驼成了一口锅。那时做屋不兴偷工减料,现在的墙绝对弯不到这种程度。
1972年春节过后,房东通知,要为18岁的儿子筹办婚事,房子要拆了重新盖,我家必须限期搬走。母亲和爷爷奔走了多日,才在贺家桥街上租到一处房子。虽是小了许多,却无狰狞裂缝的恐吓。搬家前,爷爷与房东大妈闲聊中,说将灶拆了,把砖也搬走,免得再花钱买。
回头我上厕所,路过房东的窗外,听到房东正冲着房东大妈暴跳如雷,说他家要是拆灶搬砖,我就砸了他家的锅。
我匆匆做完方便之事,进屋将此话对爷爷说了。爷爷当即大惑不解,这砌灶的砖是我家买的,为何不许搬走呢?
很显然,爷爷在我上学去以后,曾到房东那里寻找答案了。当我放学回来,一出现在门前时,房东就将我逮捕归案,拎到爷爷跟前,万分冤枉地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砸你家的锅,你卵子大的一点东西,说这么大的谎,我自己说的自己怎么不知道,你这小卵子倒听见了?房东大妈也冷冰冰地教育道:古人说从小看大,细伢儿要学好,若是我儿子说假话,我非将他打成个二面熟不可。爷爷这时将他的长孙领回去,嘴里喃喃地叫着我的乳名回应:没说就好,胖儿太小,听错了。房东火气仍很足:什么听错了,我根本就没说与你家灶有关的话。爷爷忙说:那就更要你费心了。
爷爷后来改变主意说不要那旧砖,让房东拿去作肥料种自留地好了,到新家买新砖搭新灶,再穷也不少那几块砖钱。
父亲知道后,阴着脸,说了一个字:拆。隔一会儿,又说一个字:搬。
我开始非常反对搬这被柴火熏得漆黑的砖,那东西一沾身,人就变了模样,被街上那些有“小资产阶级思想”的女孩看见了,丢人得很。这时,我却响应父亲的号召,头一个扛着从灶上拆下来的砖出了房东家的门。
乡下人常说,会说谎的细伢儿聪明。
乡下人没说说谎的大人怎样。
多年以后,我还在想:在权力面前一个人要想说谎是何等的容易!
比如,1983年到1984年,我从阀门厂借调到县文化馆,说好是先借后调。到头来却难以逾越重重关卡,从文化馆到文化局,管事的人都说,我的身份是大集体所有制也即是县办工厂的工人,按政策规定是不可以调到事业单位的。在我之前,明明有位女士,身份是小集体所有制也就是街道办工厂的工人,却能调到文化馆,且只能做些卖售门票的事。当面比较起来,他们说的那些理由,连被称之为谎言都觉得丢人,只能说是鬼话。一气之下,自己主动要求回阀门厂。才过三个月,文化系统管事的换人了,我还是我,正式调动的事却迅速启动了。接下来一路绿灯,尽管最终动用了县人民政府的大印,过程中的曲折,也就是县人事局负责办理调动手续的那位副局长,盯着那枚有着国徽图案的大红官印,足足看了5分钟,然后咬牙切齿一声不吭地将几样表格一一签章了。还有一种谎言。2008年湖北省作家协会换届,人事部的一位小姑娘到我安身立命的单位,调取我担本届省作家协会兼职副主席期间的相关情况。小姑娘从人事部门复印了我的履职情况申报表格,其中有必须由本人签字的。因为熟悉,签完字后,我与小姑娘开玩笑,说这么一大沓“黑材料”呀!说时信手一翻,正巧翻到2005年初填写的有关2004年履职情况,在由相关负责人填写的年度考评结论一栏里,赫然写着“基本合格”四个大字。按国家人事考核制度规定的,被评为基本合格的人,要接受诫勉谈话,相当于书面警告加口头警告,提醒其人,在2004年度中干得不好,没有完成应当完成的任务。然而,在2005年初,填这个表格时,长篇小说《圣天门口》已经出版了,大家都说,凭着这部花费六年心血的长达百万字的三卷本长篇小说,足够评十次劳动模范。可偏偏被人偷偷摸摸地评为“基本合格”。我认真地询问过,从大单位的负责人,到小单位管事的,全都矢口否认有这事,还一脸无辜地认为我看错了。可是省作家协会人事部那位满脸尴尬的小姑娘难道也弄错了吗?
做孩子的说谎,总是因为害怕受到惩罚。成年人说谎就复杂多了,个中原因,大多是为自身谋取最大的利益,或者是预防自身利益受到不可挽回损失时,无所不用其极的最后招数。2005年11月,在北京召开“《圣天门口》学术研讨会”后,某些人,俨然要将《圣天门口》当成“大毒草”。此后,差不多半年时间里,文坛都在风传《圣天门口》要成为禁书了。实际上,这中间就有别有用心者的谎言。这些年,自媒体高度发达后,那些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为自己辩解,将自己打扮成道德卫士的各种片段,大多是披在谎言身上的皇帝新衣。
好在这个世界,还有像父亲那样的硬汉,任何谎言都经不住一个拆字,也经不住一个搬字。 刘醒龙文学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