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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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某日,听见一位男性恭维他的女同事,说你长得真美。女同事当即回答说,你别用这么俗气的词好不好。我听了初时一笑,片刻后,就笑不起来了。我想起在少年时的几件事。
那时,我们的作业本经老师批改后发下来,同学们自然要相互比个高低,看看后面写的是哪一句毛主席语录。按照成绩的好坏,常用的毛主席语录有这样几句:
“你们青年人好像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要自学,靠自己学。”
“要斗私批修。”
特别是上初中的那一段,哪怕是(﹢1)+(﹣1)=2这样的计算结果,老师也不敢在作业本上打××,怕被打了××的学生会跳上讲台批判自己,而写上“要斗私批修”一语。所以,在当时,这是最差最坏等一类的代名词。而代表美丽、美好与优秀的方式中,最著名的一句话是“你们青年人好像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然而,私下里,在青春萌动的少年心里,却是从未见诸正式批语的“小资产阶级思想”一说。
2018年10月中旬,在汉阳物外书店,替杭州女作家萧耳站台,分享她的长篇小说新作《中产阶级看月亮》时,很感慨地表示,整个20世纪,中国社会只有“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没有“中产阶级”的概念,在“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之外,如果还要找出对我们影响最大的文学人物,就只有“小资产阶级的”冬妮娅和林道静了。
我是在小学四年级时,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的,原因是我上课偷嘴吃东西被老师发现。老师就用一种现在想起来也还娓娓动听的声调,批评我有“小资产阶级思想”。其后间断了差不多五年。五年中,一直没人用这么动听的方式批评我。
由于我启蒙早,过去班里按高矮次序排座位,我总是被排到“灯下黑”的地方。每逢“泥腿子”上讲台之际,贫下中农最纯洁、最高尚、最聪明的唾沫星,几乎全都沐浴到我的身上。雨露滋润禾苗壮,我终于茁壮成长到第三排中间位置,并且当上民兵排文体委员兼管第三基干班。也就在这时,我又听到了关于我的“小资产阶级思想”的批评与批判。
当时,学校里有四个最大的“小资产阶级思想”。三男一女,女同学叫萨丽,她哥哥也在这“四人帮”之数,还有我和另一个同学。我们四个人是全校出类拔萃的学生,排节目、搞体育、办墙报,哪一样也少不了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特点,我们四人全是区长或区委书记的子女。
说起来,萨丽的“小资产阶级思想”历史更悠久些。到底从哪年哪月开始的我不知道,反正从我们开始同学起,大家几乎天天都这么批判她。走路柔柔款款,大家批判她是温室里的嫩苗;夏天穿着凉鞋,大家批判她不与光着脚的贫下中农子女打成一片;说话细声细气,大家批判她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那样雅致,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受惊时叫声哎哟,大家批判她像恶霸地主的千金小姐林黛玉无病呻吟;唱歌时用假嗓子唱,大家批判她对革命者没有真情实感;甚至穿了一条一度当成时髦的日本尿素袋做的裤子,教室后面的革命大批判栏里,也添了几篇批判文章。
在革命大批判的烈焰中,萨丽的“小资产阶级思想”丝毫没有受到损伤。学校文艺宣传队排演《红灯记》,她扮演李铁梅。排演《沙家浜》,她演阿庆嫂。排演《智取威虎山》,她演小常宝和女卫生员白茹。
我们这届中学生,赶在“文化大革命”刚刚爆发之初,上小学高年级时,来得及读了《林海雪原》。心中都默默地认定,萨丽演得最好的角色,是《智取威虎山》里的女卫生员白茹。萨丽若是与谁个开玩笑叫了声“203”,然后要谁个帮忙做点什么,没有人不会死心塌地心甘情愿地为其效劳,嘴里却说是向雷锋同志学习,直到听到萨丽喊别人为“203”时才作罢。同学当中,有人有一支钢笔,上面有“203”几个标号,他简直比座山雕得到联络图还高兴。
若是哪一天,萨丽因故没来上学,教室里便觉得缺少了很多东西,变得空荡荡的,甚至老师讲课也有几分恍惚。
也有令大家气愤的时候。下课打乒乓球,15分钟课间休息时间实在太短了,轮不到几个人,大家便玩起争资格:赢了第一个球的人便有资格打一盘,输了的则马上换别人来争。萨丽总是能争得资格,无论是面对曾经获全县乒乓球比赛第三名的学校冠军,还是别的什么人,一律如此。除非她自己不争气,失误了。那占着擂台的同学,马上会递上自己的球拍让她打一场。尽管这课间打乒乓球的机会难得有第二次,她一上台,只够“斗私批修”水准的球艺,肯定招致输球下台。占着擂台的同学也在所不惜,一点儿不在乎自己打下的“红色江山”,葬送在“小资产阶级思想”手里。就连我的“小资产阶级思想”碰上她的“小资产阶级思想”以后,也会不由自主地缴械交枪。她只要对打得正起劲的人微微一笑,说让我打一盘行吗?打球的人就像被人操纵一样,乖乖地将球拍递过去。
严格地讲,她要球拍时从没笑,只是大家都觉得她在笑。看着她将自己好不容易得以占据擂台的机会,潇潇洒洒、娇娇滴滴地丢掉,谁也不曾后悔过。
非常耐人寻味的是,尽管对我们的“小资产阶级思想”的批判,由小字报升格为大字报;优秀学生标准,由三好、四好、五好、六好,猛升至十好,但有严重“小资产阶级思想”的我们仍然次次榜上有名。
终于读到了高中。
高中时,批判“小资产阶级思想”的武器,被用于针对“批林批孔”等“资产阶级思想”,而“小资产阶级思想”的高潮正是这期间掀起的。
我们的化学老师和语文老师,比我们晚进学校半年左右。语文老师姓蒋,是女的,刚从武汉音乐学院毕业,她是学钢琴的。这届毕业的只有两名学生,但仍须下到山区接受再教育。多年以后,蒋老师回到母校,在钢琴系主任任上退休。化学老师是男的,姓丁,也是大学毕业,老师和学生都在传说,丁老师的父亲是大资本家。
蒋老师相貌平平,一双手上的十个指头却是出奇的好看。当时我们不知如何形容,私下议论起来不知如何是好,后来才知道千百年前早有一句古话专门形容它:十指尖尖如玉笋。
丁老师却是一副正宗男子汉的骨架,全校化学课就他一个人讲,谁也不清楚他讲的是好是差是对是错,是照本宣科,还是信口雌黄。但他在篮球场上纵横捭阖,如入无人之境,确实明显高人一头。
蒋老师上的语文课,班里几个成绩好的学生一点儿也不以为然。蒋老师大概也明白这一点,时常搞些“教育革命”,让我们几个放开手脚上讲台去胡闹个痛快。但是,蒋老师的音乐修养同丁老师的化学水准一样,在学校里已到了无人评说、无法评说的境界。
蒋老师来之前,贫下中农驻校代表石某的二胡,在我们眼中简直拉得出神入化。蒋老师来后,领着学生排演《智取威虎山》。石某穿得从未有过的整齐,大约是将从部队复员带回的、准备结婚时用的那套崭新军装穿在身上,再用一方白手帕垫在膝盖与二胡琴筒之间。丁老师为何肯扮演杨子荣,混在一群大孩子中间丢人现眼,开始我们一点儿也不明白。萨丽死不改悔地用那有“小资产阶级思想”的嗓子,唱着“只盼着深山出太阳”。石某卖力地拽动马尾弓来伴奏。蒋老师用那特别好看的手打着拍子,扮演“203”首长的我,在这一场里无戏可演,把一双惊讶的眼睛,盯着蒋老师如何将石某指挥得大汗淋漓,面如猪肝,并且无数次指出石某将半音拉成了全音,将全音拉成了半音。
休息时,蒋老师对石某说:“节奏还得快一点儿。”
石某眼巴巴地回答:“我一切听从蒋老师的安排。”
在这句话前面,石某生硬地加上一个“我”,让在场的我们听得怪怪的。
我在“泥腿子”石某手下当了两年高中生,这是唯一一次听见他称老师为老师。正如后来许多文章所云,样板戏里的人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怪物,纵然李玉和、郭建光等不沾女色,凡间仍有人在恋天下之大爱。
石某虽为贫下中农驻校代表,那话里的意思却绝对是有“小资产阶级思想”的。因为学校里两性之间种种隔离,大家不敢言传却能意会。石某的话当即惹得少男少女们的眼光碰得叭叭直响。蒋老师木头观音一样没有理睬石某。我们也认为石某这是牛鬼蛇神想翻天,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事隔不久,县城关中学来联欢。演出前,我有事找蒋老师,冒失地闯进她的宿舍,看见她正在给“杨子荣”化妆。两人挨得很近,样子也格外甜蜜。
第二天是星期天。下午,二年级一个姓胡的同学,突然跑到我这一年级学生的家里,满面潮红地对我说:昨天晚上,蒋老师和丁老师在宿舍谈恋爱,被石某和食堂女炊事员捉住了。石某质问谈恋爱怎么跑到床上去了。丁老师说只有一只凳子不坐床上坐哪。石某又问为什么将蚊帐放下来。蒋老师说蚊子太多了。女炊事员积极配合石某,伸长鼻子在蒋老师的床上床下屋角门旮旯里到处嗅。石某热烈希望她能找出某种证据;结果是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石某将他俩隔离起来,门口放上学生站岗,让他俩各写一份交代。
蒋老师和丁老师写的交代,后来竟在学校里悄悄地流传开了。我开始还不能完全理解,为什么高年级学生不惜屈尊,专程跑到低年级学生家里,说与一件对二者来说并无利害关系的事。当我也读到这份交代的第×版手抄本时,我才明白是这位胡同学最深层的青春底蕴被引爆了。
这份交代,使我们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爱情,那种柔情蜜意,那种绵绵爱心,那种至纯至洁爱情旅程,我们读它,既是无邪欲之爱的启蒙,又是青春时节的一番洗礼。
最终,石某心不甘情不愿地宣布,蒋老师和丁老师的“小资产阶级思想”在那夜里作怪了。
不开大会批判,是石某唯一正确的选择,那份交代如果在大会上宣读,全校的青年男女都会成为“花痴”的。石某不会没有看出,学生们在看蒋丁二位老师时,眼睛里放出了异彩。
这场由于“小资产阶级思想”作怪而引起的风波,在学校里久久荡漾着。
尽管石某和女炊事员在不久之后,被人双双从食堂后面的柴堆里,赤条条地撵出来,且也写了交代,人们都是一笑了之。
半个月后,有人在食堂里打饭时大声说了一句,这屋里怎么这么臊哇?众人大笑一场,然后就再无人提起了。
我那时悄悄地羡慕,不知自己何时也能“小资产阶级思想”作怪一回。人能有此一回,才是真正的幸福,真正的不负青春。在那种年代,小资产阶级思想,是爱情、美好事物的代名词。享受此种“殊荣”的都是些英俊潇洒、能歌善舞、多才多艺、学习冒尖和情感丰富的年轻人。所以“小资产阶级思想”虽屡遭火烧炮轰,却总是打而不倒,并使许多人在对它的批判中,开始认识人生与社会。
那天在物外书店分享《中产阶级看月亮》时,我与萧耳说,小资产阶级和中产阶级,并非只是物质上的相对富足优越,而应当是一种人生境界和精神状态。否则即便满身珠光宝气、穿金戴银,也只是摩登原始人。 刘醒龙文学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