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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节

刘醒龙文学回忆录 刘醒龙 2501 2021-04-06 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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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5节·

  将一个打从内心尊敬的人称为老哥并不是我的创意。

  第一次从别人那里听到这种称呼后,我就毫不犹豫地觉得这样非常好,不仅符合自己的身份,对被尊称者也再合适不过。随后我就这样叫了。老哥听到我换了一种叫法,过了好久才问:“我真的老了吗?”不知道早先那些如此称老哥的人是不是也接受过如此疑问,至今我还清楚记得那一瞬间里老哥神情的变化,不像是伤感,也不像是忧郁,在当时的感觉里倒有几分责备,毕竟此前我和许多人一样,一直将他称作“刘老师”。曾经在《上海文学》上读到杨斌华所写回忆周介人先生的文章,提到吴亮等人曾经当面问周先生,是否可以像陈村那样不叫他周老师而叫老周。周先生笑着说可以,转过身后,眼睛里却闪现出两朵泪光。老哥叫刘益善,1973年10月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就在《长江文艺》当编辑,此后便在那几间平凡而充实的斗室里一天接一天地忙碌着。我们正式认识的那一年,老哥已是副主编了。

  在正式认识老哥之前,我们之间曾经有过一次不期而遇。

  那一次,正好是他当编辑三十年,我们在一起聊天,老哥说起自己有写日记的习惯,三十年来整整写了三十本日记,记录着许多被岁月模糊了的文坛中事,以至于许多人时常向他求证已成历史的一些事情。我当即笑说,自己最早出现在他的日记里,一定是某某某等人中的那个等。这件事情老哥的确不记得了,那时候,他受委派去鄂东英山,为诗人熊召政的一件纷杂之事做些善后工作,而我只是一个即使是在县城里也还没有丁点名气的业余文学爱好者。别人告诉我说谁谁谁来了,完全是出于好奇,想见识那些胸怀伯乐之才的编辑是何面目。正好是上夜班的我,就起早跟着别人,去县委招待所的一间客房里,与这个后来被自己称作老哥的著名编辑、著名诗人见了一面。老哥正在收拾行李,收拾完行李又匆忙奔向汽车站,在等车的那一刻里,我们站在街边买了些油条加稀饭,老哥坚决要付所有的钱。

  老哥果然不记得那一刻里非常感动的我。他边笑边说我,该给他当年买油条稀饭的款项付利息了。听他这一说,我又觉得惭愧。这么多年,自己不知请过多少饭局,唯独没有请过老哥,不是没有机会,而是一有这样的机会买单的还是老哥。买完单后,他还要关心我们,当纯文学作家稿费得来不容易。1996年我的四卷本文集出版后,曾经挑些朋友熟人送了一些,不知为什么竟然忘了老哥。后来的某天,老哥似是无意地对我说,他的书柜里都有哪些人的文集,就是没有我的。一句话说得我脸皮都快红破了,忙不迭地表示要将自己存档的仅有一套书送给他。老哥笑一笑,大度地表示这倒用不着。

  1992年夏天,老哥约我为《长江文艺》写部中篇,因为事情多,耽误了,到9月时,老哥一连写了几封信,限我在9月10日以前务必将稿件寄给他。从收到信算起,老哥只给了我一个星期的时间。那几天我正好感冒发烧到39℃多,硬撑着将那篇名为《秋风醉了》的中篇小说写完寄给他。没过几天他就打电话来非要我删去其中一些文字。偏偏我又惜字如金,最不爱删改自己的作品,何况是在发高烧时写就的文字!在电话里我据理力争,老哥却不让步,振振有词地数出一二三四几条理由,让人恨不得要咬牙切齿地说他是那个在《半夜鸡叫》中百般盘剥长工的周剥皮!

  那几年在老哥的操持下,《长江文艺》每年都要举办不下两次笔会。老哥办笔会向来是动真格的,别说游山玩水,就是早上起床晚了,他也会像生产队长一样敲门叫醒,到了吃晚饭时,他又会笑眯眯地逐个询问,了解谁谁当天写了多少字,弄得我们有时候不得不捡起“大跃进”时期的那一套虚报“粮食产量”,仿佛不如此就不好意思拿起筷子。在没有时兴电脑时,老哥对那些字迹潦草的手稿简直是深恶痛绝。因为弄到几本稿纸很不容易,我一向下笔极其谨慎,哪怕是初稿也极少有涂改。为此老哥经常将我作为榜样。

  我这人是最不善变化自己的,在称谓上也学不了有些人在我面前演出的,比如早先一口一个老师,过了一阵,就改叫大哥,再往后便大名小号地山呼起来,最后便是以老刘为口头禅。年龄增长是一回事,当初的情分则是另一回事。在许多场合上别人早将老哥叫成老刘了,我却变不了,自从叫上了,就没有再改口,一直将他叫到真的有些老了。那一天,与老哥在一起,先是有人发现我的头发也白了些许,继而便是老哥的自嘲。因为白头白得太多,老哥开始定期上美发店焗油,又因为头发掉得早而多,焗油时人家只按半价收费。

  写到这里,我又想起周介人先生。那么好的一个人说走远就走远了,远得活着的人无法想象。一想到这一点我就痛恨自己。那时候并不是不了解他的病情,而是不相信周先生的生命力是有限的,脆弱的。早知道周先生也像平常人一样,心律、脉动、脑电波,都有可能在重创之下永远消失,我非要为他写上十篇文章,哪怕别人说自己像个爱唠叨的老太婆,哪怕别人背后嘲笑这不过是在投机取巧逢场作戏。可现在,再多的文字周先生也看不见了。这是我一辈子的心痛。正因为如此,我才明白,许多事情是不可犹豫、不可观望、不可环顾四周而等待的。譬如老哥,人好,心地好,很多人都喜欢他,尊重他,我就该当面对他说,这不是他在乎和不在乎的问题。 刘醒龙文学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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