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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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节·
2018年端午临近时,我写了一个句子:太平人生,有聚有散。菩萨心肠,无长无短。
缘由是新洲报恩禅寺一百年了,印顺方丈辗转托人要我为即将树立的四方碑写一段碑文。刚刚答应,这话就从脑子里冒出来。当然,原文不是百分之百如此,先前要繁复些,真到动笔写,才精练成文。这句子本来是说印顺的先师本焕大和尚。文章成后,回头再看,那意思已经变成是对许许多多善良人众的概括。一个人,无论他身处何种位置,只要心怀仁爱,用能有多么善良就用多么善良的方式待人待物,不勉强自己,也不勉强他人;对自己有多么好,就对别人有多么好,就会有菩萨伴随心肠生长。
善良一词,在私下,表现为那种走路不肯踩死蚂蚁的克制。在需要为公众做事的公开岗位上,则是兢兢业业,几十年如一日,当个人荣辱被不明就里地放大时,即便是强作欢颜,打落牙齿往肚子吞却是不掺半点假。而将这如鲠在喉之物,慢慢消化成特殊营养品,能有这类特别功能的,还是一个善字了得。上面这些说的是做人。一个人只要活在世上,就免不了俗务缠身,也免不了要努力做如斯选择。这样的选择,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可总有些人,不管从哪种角度去看待,用哪种方式去解释,总觉得对方是一个看上一眼就知道可以放心交往的人。
这样说了为人。这样也可以说为文。
有谁见过菩萨心肠?又有谁没有见过菩萨心肠?都知道菩萨心肠是何模样,又都说不明白和写不清楚菩萨心肠是何模样。大约也是如此判断,善腊先生邀我为他多年积攒下来的文字写序时,便想到他写文章不似一般人,处处惜墨如金,只说如何做事和做人如何。页页篇篇,从第一个字开始,到最后一个字结束,不带任何惊艳气质,不用任何华美言词,书写自己和他人,驾驭一座城市惊世骇俗的变革风潮。连闲花飘散都不肯带一笔,硬是像数学般一三五七九、二四六八十地叙述出来。曾经听善腊先生讲述,京广高铁的兴建只差一点儿就要搬掉半座武昌城,他们一行人如何进京面见相关部门负责人,短短半个小时,便实现乾坤腾挪,让京广高铁大幅改线,给武汉留下一座相对完整的武昌城,给世界留下一座相对完整的大武汉。但在有如笔记小说般的文字里,仿佛事情本来就是这样,风往高处吹,水往低处流,万事万物都是自然规律,人和人只是顺风顺水在自然规律中走了一遭。
在这些波澜不惊的文字里,有善腊先生与著名作家和诗人的交情,与著名科学家和院士的交谊,与著名社会活动家和普通街坊的交集,以及与职务高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领导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事的交流。这些交情、交谊、交集和交流,是善腊先生在武汉三镇生活工作大半辈子的最好见证。然而,除非是一个个字琢磨,一句句话揣度,否则几乎见不到作为作者的本人,其间有否喜怒哀乐的情怀,或者起承转合的作用。事实上,善腊先生的口碑一直在许多人那里。不用说本地了,就是在青藏高原,一位素不相识的藏族作家,因为孩子上学遇到困难,善腊先生偶然得知,甚至不等人家表达完心情,就已经有了完美的解决方案。
一个个字,一句句话,这样的读法写法,与那种一目十行,一翻十页,只图个痛快娱乐完全不同。一个人的编年史,一个人的教科书,记录去荒无人烟的腾格里沙漠治沙,记录与被疾痛折磨一生的老水手的诗话,被纪念的还有貌似被流行文化淹没的国粹汉剧,以及现时蒸蒸日上、当年却是门可罗雀的东湖高新开发区的前世今生。
这时节,有太多的文字,在学着殿堂上高高供奉的菩萨雕像模样。那些菩萨雕像,历史悠久,金身灿烂,却不是真的菩萨。真的菩萨早已化为无形,存留在那些无长无短的菩萨心肠里。
文字也是这样。真正有力量、有价值的文字,总是越过文字本身,在字里行间隐约漫游。这样的文字,是以大人大事、大开大阖的大千气象,消解那将曲直弯绕、是非莫辨成为手中玩偶的之乎者也,留下并呈现出来的一如时下流行所说“佛系”意味。只不过善腊先生向来本色,做人做事和遇人遇事,都不曾刻意,不曾看淡,也就没有淡出。所谓菩萨心肠,是说只做事,不要说成是做善事。所谓菩萨文章,也是这样的,只是写做事,而不会写成是做好事,更不会凭空使劲舞动生花妙笔,不矫情,不炫爱,不记仇,无了怨,一如《与老水手对话》这般。 刘醒龙文学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