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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行路
倘若在星辰如织,或皓月当空的夜晚置身荒原,沿着如蛇的小路或通衢大道,抑或取捷径抄近路,朝某个目标匆匆而行。微茫的星光,或朗朗月色照着朦胧酣睡的山川大地;苍天莽地间异样的寂寥,只有匆匆的脚步,叩击大地发出的那种单调而有节律的响声;身心处于现实与未知的世间里。
此时此刻,你可以处心积虑的回味现实中的许多事儿;也可以聚精会神地沉湎于久逝的往事里;还可以神思飞扬地憧憬未来……也许什么都不用去想,思维暂时处于凝止的状态,潜意识里的“走”字,驱使你赶快到达目的地。
骤然间,从脚边冷不丁地蹿起一只野兔,或惊起了一只夜宿的鸟儿,不,是猫头鹰的凄叫,或恶狼的哀嚎,也许是那种不可名状的怪响……你会感觉浑身酷似猝然浇了盆凉水一般,“霎”的打着寒栗而浑身颤抖,接着毛骨悚然、心跳气促,身不由己地停下,怵惕的左顾右盼一番,然后慌不择路地乱碰乱闯起来。
其实此时的思维,却异常清晰,神经也特别紧张,心意慌乱到了风声鹤唳的境地……远处的矮树或近旁的怪石,都会被疑为孤魂野鬼,而且疑惧的阴影,将会始终伴随着你到达目的地。
处于这种惊惧的情态之中,也许是丧魂失魄地落荒而逃;也许会为了壮胆而引吭高歌妻……
其实这是一种非常有情趣,并有点儿历险色调的生活情态。然而月夜行路的情形,大致属于乡间生活的一部分,置身烦扰都市生活里的人们,一般体历不到那份独有的情趣。
九岁那年,我跟母亲去三姨家。那是一个深秋时节,五十多里的路程,我们走了一天又夜半。其缘由为:一是我体弱,母亲属旧时过来的人,裹了一双小脚。走一会儿,则需要略歇片刻;二是母亲有意取近道抄近路,结果适得其反的跑了许多冤枉路。
夜很深了,我们还在平原上瞎摸乱闯。秋月清澈似水,苍茫、廓落的原野很寂寥,也很冷落。母亲走走停停地辨别方位,我痴痴呆呆地跟着走,不知过了多久?骤然发现不远处有一间孤屋。清朗的月光下,那间屋子显得孤孑而突兀,并有点儿诡秘而怪异。
那究竟是一间什么样的孤屋?已经很模糊了。隐约记着当时门洞敞开,清亮的月色像一汪碧水似的从门洞里溢流,静静的在地上拉出一道斜长的光线。一位头发雪白而蓬松凌乱,脸胖而惨白的老太太坐在土炕上,似乎专门静候我们的造访一般端坐着。说实话,我始终感觉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仅是一个虚幻的影子。
我们站在门口,面前的影子嘟哝了许多含混不清的话。母亲请求指明路径,那个白发老人,依然自言自语般的咿唔着。母亲没多停留,惊恐的敷衍了两句,慌忙拉着我逃似的匆匆离开了。那个满头白发的影子不停的絮叨:“找不着了,就住下来。”
那声音很细弱,但是非常清晰,仿佛从另一个世间飘来似的,幽远而虚缈。我们慌不择路的走了许久,回头看那间孤屋,已在朗朗月光里变为一点模糊的阴影了。
我悄悄说:“那老太太肯定是个鬼魂。”
母亲一声没吭。时至今日,我依然深信不疑:那次月夜行路,遇到的那个端坐在孤屋土炕上的白发老人,就是一个孤魂野鬼。
混入都市,整天随着潮涌般的人们为生活而奔忙。闲暇之际,躲在坚固的笼子里翻阅一些无关紧要的闲书,藉此自讨苦吃的思索一些事不关己的问题,也会情不自禁的想起一些曾经的往事。
上小学三年级,姨父带我去他家混饭。那是一个很丰裕的秋天,我们踏着朗朗月色在空阔、宁静的平原上,不紧不慢的行走。
姨父出身乡间一富豪家,祖辈都读过许多破书,也应过试取了功名。后来仅剩下破败不堪院落与几间气势恢弘的的古屋,还有一些破书和一顶戴了几十年的帽子。姨父也读了一些书,明白许多史实与诸般世事。然而性格、脾气,则有点儿坚毅不屈的执拗。我想:这是破落子弟兼读书人的普适心态与性格特征。
旧时的婚姻特别讲究“门当户对。”外祖父外祖母大致循着“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的规训,或以“臭味相投”之感觉,即把很漂亮很聪明,也很贤淑而落落大方的三小姐,许配给了门户相当的世家子弟。凭着常理论:父母原本想着让女儿坐享其成的,孰料“雄鸡一唱天下白”了,三小姐却过起了另类的生活。
坦白地讲:我出生在一个很破落的家庭里,对于出身的界定很是模糊,时而为饱腹而越界犯规。那会儿,阶级斗争的内容,已经很鲜明地融入课本与课堂。对一个幼弱的小学生来说,那些潜移默化的意识形态教育,真是刻骨铭心的终生难忘。
那个月夜很清亮,朗朗月色映照着廓落、寂寥的平野。姨父拉着走得很快,我几乎是一路小跑。后来看我气喘吁吁的就渐渐慢了,走着走着,不经意地抬头瞅了一眼昂首前行的姨父,骤然莫名其妙的萌生了一个怪异而可怕的念头:会不会掐死我啊?
因为老师讲过有个地主分子偷了生产队里的茄子辣椒,凑巧被一位小学生逮住了。阶级敌人惊恐万状,哀求小学生不要告发。可是小学生很单纯,认定地主分子偷集体的茄子辣椒,纯属蓄意破坏,并且执意揪着去公论,后来那个地主分子就把小学生掐死了。由此那个小学生就成了保护集体财产的英雄,教育我们要学他那种爱憎分明、嫉恶如仇、不怕牺牲的拼命精神。
倘若以普适性的价值观做分析:那个小学生为了几个茄子辣椒而丧命,真格的不值得。其实那个地主分子偷茄子辣椒,并非蓄意搞什么破坏,而是为了解馋,或裹腹而已。那个小学生殒命于地主分子杀人灭口的残暴之手,其实是特定时代、政治环境、社会条件,演绎的一出悲剧。小学生惨遭杀害与地主分子酿祸赴命,不是个体的悲哀,而是整个时代的悲哀。倘若从法理角度论:致那小学生于死命,除了直接追究罪犯的刑事责任之外,还应该追究生产队长的连带责任。他是否派人监管了集体的茄子辣椒?假若派了监管人员,那么还应该治监管者的玩忽职守……
总而言之,为了几许茄子辣椒去献身去犯罪,都是不值得而可悲的,这种可悲属特定时代、社会的集体无意识酿就的无数雷同,或相似悲剧中的一幕。
这出悲剧的演绎,大致也是一个清朗的月夜吧?我不由自主想到了姨父……他也是地主出身,会不会趁着朗朗月色,在空旷的原野上加害于我?然而加害的缘由与介质,又是什么哩?尽管他没偷集体的什么,也没蓄意破坏什么,我还是很害怕的。假设果真重复演绎了类似的一幕,恐怕也没那般的意识、境界、胆量,还有不怕死的拼命精神,跟姨父殊死搏斗一番的。
我们脚下是一片待挖的甜菜。姨父以庄稼人的喜悦,赞叹甜菜长得好,但是始终没有偷一个的动机。我驯顺的跟着,隔了许久,他冷丁地喊了一声,我顿时吓得魂不附体,慌忙带着哭音答应,姨父惊疑地停下瞅了瞅:“走不动了,我背着你。”
我迟钝的摇了摇头,他默然想了一瞬,温和的问:“是不是害怕啊?哎,有我在,没啥可怕的。”
其实正因为如此,才感觉害怕哩——姨父发现我很胆怯,无奈的唉叹了一气:“要不我讲故事,你听着就不害怕了。”
姨父讲了韩信的经历。我不知不觉忘了无端加害的怪念头,故事结束,刚巧到了。三姨看见我很激动,我也藉此松了口气。
早年离开乡间,跻身烦扰的世间谋生,月夜行路的经历已是陈年旧事了。现在的生存条件,没有迫使我趁着月色,匆匆的去行路了。曾经的月夜行路经历,仅属记忆底层的生活印迹了。月夜依然如故的常在,但是行路,则成了久逝的往事。
都市里的月夜确有诸多的缺憾,何况是那番特有的行路情致?不过哩?长久以来,始终感觉自己的生活状态真格像月夜行路一般,不论人生、生活,还是做学问、搞创作,大致都是如此。
某年某月去乡间闲逛,面对朗朗月色,油然想起了诸多旧事。我俩坐在清亮的月光下,他感慨岁月如梭,不知不觉发现我长老成了:“给公家做事,一定要尽心尽力。”
“您放心,我会的。”其实我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深思了一会儿,他忽然带着童稚般的笑容瞅着:“记得那年秋天的事儿嘛?那天深夜,月亮好像比眼下还亮堂。走着走着,你忒害怕,我不知怎么就给你说起了韩信的事儿。”
我凄恻的笑了。当初的恐惧确实是很荒诞的,姨父掐死我的念头,也着实的荒谬。童稚的印象、判断、臆想真格的可笑,面前这位睿智的老人,怎么会掐死我哩?瞧着静思不语的姨父,不由自主联想到了在原野孤屋遇见的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然而,我始终没敢说出当初的真实想法…… 月夜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