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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寂的孤魂
我说的这个人名叫王大锁,大约三十来岁。想想真是一个乐观、豁达、热忱而勤快,并且极具亲和力与感召力的汉子。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很喜欢他,尤其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忒爱撩拨。
虽说大锁早已超过了习俗性的婚娶年龄,但依旧是形影相吊的光棍一条。他似乎不在意,始终无拘无束的同大姑娘、小媳妇们挑逗、厮混,然而丝毫没有一般男人的那种猥亵、轻薄的举止。那种肆意打闹与调笑,仿佛带着童贞般的清纯、无邪和顽皮。我想这可能就是那般大姑娘小媳妇们喜欢的缘由吧?大家都爱他在一起干活儿,以致随心所欲的调笑、打闹,不过有时也会无意惹恼她们,挨一顿骂或赌一阵气,没隔多久又和好如初了。
平素谁家有什么事儿,或需要做什么活儿,只要喊一声,或不用吭气,大锁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帮忙。他似乎属于公众的一样,竟然如此随意与融洽。由于大锁的热忱和勤快,所以队长就封他做了一名负责召集社员按时出工、记工分、开会,带领大家干活儿的小组长。
大锁很认真也很负责:每天早晨吃过饭就挨家挨户地吆喝:下地劳动喽!或沿着村道边走边呼喊:哎,社员同志们哪,该下地啦!傍晚吃了饭,又挨家逐户地通知:开会啦!他那种心底无私、乐于助人的品格,那种平和、热诚、达观、快乐的性情,一直令人难以忘怀。
我随父母到千里之外的河套平原谋生的第二年,大锁他爹殁了。那年春天,我大致五岁多一点儿,大锁却是一个很大的人了。
一天下午,浅黄的太阳慵懒地悬在天上,像困盹似的照着温润的村野。天气暖暖的,我独自跑去凑热闹……大锁他爹躺在炕上,他妈在一旁啜泣,几个女人劝慰:想开些,死的已经走了,活的要好好活下去。大锁却坐在门口,呆呆看着木匠赶制棺材。
我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寞落。刚准备离开,转身发现面前面有一个很适宜做“跳方”用的小木块。犹豫了半晌,终于鼓足勇气捡起来,想偷偷揣进兜里带走。结果就在往兜里塞的那一刹间,则有些做贼心虚地瞥了一眼大锁。不料他正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当时确实很害怕,随即把即将揣兜里的小木块攥在手里,慌忙俯下身肢,一边往地上搁,一边警觉地盯着大锁。倘若他猛然跳将起来追打,我就趁势逃跑。但是大锁依旧坐着没动,也没有厉声恫吓,只是淡淡的疑问了一句:要那玩意儿干啥?
我怯怯的答:“跳方”玩。
他似乎有点儿心不在焉:拿去吧——
我拿着那个小木块仓惶离开,并心有余悸的不时回头窥视:是不是真的没事儿啊?一直走了很远才放心了。
大锁他爹的丧事办得很排场。鼓乐班的八九个吹手,不分晨昏昼、轮流换班的吹打了七八个昼夜。我从早到晚凑在火堆旁,痴痴倾听那种既苍凉幽怨,又凄婉动人的唢呐曲。一次竟然忘情的静听了一整夜,始终没觉得有一点儿枯燥与困顿。
出殡前的那天下午,不知因为何事?大锁同二锁三锁,还有已出嫁的妹妹发生了争执。他使起了牛脾气,怒不可遏的拎起镢头要去打柴。结果被大家拦住了,说披麻戴孝的,不能随意胡跑。
对大锁他爹,仅有一点儿印象:大致在老人临终之前偶尔去玩,在门口看见他穿着一身素净的黑衣服,面色惨白,孤孑而沉静地坐在炕上,无奈凝望着虚空。老人在想什么?究竟是依恋尘世而难舍妻子亲情?还是诸多世事未了而深感遗憾?也许未能在有生之年,着意给长子完婚而深深自责与觉得愧疚吧?
我觉得做为父亲,老人似乎没尽到责任。无论穷困无奈,还是重病缠身,理应替大锁定一门亲事。也许这只是我的一种愿望罢了,至于究竟是怎么回事?其实谁家都有难以言传的苦衷。
老人家去世,家庭重担,还有抚孤养幼的责任,理所当然由大锁承担了。想想他爹他妈也太任性了,一连生了六七把“锁,”还养了三个闺女。你说撇下老小八九口,让大锁怎么弄啊?
三十多岁的大锁,还没找着媳妇。是不在意,还是处于无奈?抑或囿于困顿苦痛而藉此排遣愁楚?他整天跟女人们厮混、调笑,是发自内心?还是强颜欢笑?大锁找过对象没有?我确实不清楚,也从来没听大人们提及,或有什么人甘愿替他牵线撮合。
二锁倒是定了一门亲事。无论以当初小孩的眼光做判断,还是用现今娴熟的审美标准去恒定,我始终觉得那姑娘很漂亮。她来相亲看家的时候,孩子们像看耍猴一样跑前拥后的跟着凑热闹,可惜隔了一些时日,听说姑娘不情愿了,送去的彩礼也没有退。二锁很愤懑,也很伤心,但是又很无奈……大锁似乎也有些痛心疾首的寞落。
大锁是一个目不识丁的粗汉,然而特别喜欢看连环画。我有时放学或星期天,我带着连环画跟大人们一块儿下地。他们干活儿,我拾柴火或挖野菜,大锁就搂着我的脖子,或胳肘搭在我的肩上,我们边走边看。他经常会很乖巧很温柔地恳求:把你的小人书借给我看一下行不行?那神态那语气都显得异常的谦恭,甚至有点儿卑微。看完则慎重地用两手平端着呈给你,并且非常惬意地说:真好看!大凡他看过的连环画,大致都能讲出故事梗概,我对此十分的惊讶。
大锁经常深更半夜的领着我们这帮孩子,跑到十几里之外邻村去看露天电影。河套平原属黄灌区,一年四季不缺水,而且到处都是沟渠。有时水渠无法逾越,大锁就把我们背过去,尽心照料着每个孩子。跟着他,不仅父母放心,我们也很开心。
那年春节,三十日夜晚,大锁领着我们六七个孩子,跑到村南头去听一位孤老头讲故事。不知为什么?老人一个劲儿挠着两条小腿不愿意讲,我们很失望地从那间孤兀的小屋里出来了。走到村子东头的路口,大锁突然大惊失色地猛喊了一声:鬼啊!接着就一路朝东的边跑边叫:打鬼啊打鬼……
许多孩子也呼喊着尾随而去了。我独自回家,揣想他们肯定去了饲养场。此时此刻,几个饲养员正围坐在热炕上闲聊哩。
初春时节,社员们忙着运土肥备耕。那天下午,太阳显得鲜活而亮丽,天空也格外的晴朗,然而刮着很清冽很强劲的西北风。大人们说笑着往地里走,我跟着他们去拾柴火。大锁领了一群姑娘,吆着牛车运土肥。他不知疲倦地边走边用铁锨扬起路上的浮土,呛那伙大姑娘和小媳妇。她们惊叫着边躲边骂:你死呀?彼此闹到地头才罢休。
我跟一个中年人躺在地埂旁避风,看见大锁正跟姑娘们在一堵破墙下挖故土。突然“轰”的一声闷响,那堵兀立的破墙倒了。紧接着有人惊叫:砸着人啦!我跟着那个中年人慌忙跑过去,一个名叫秋知的姑娘嚎啕大哭着,说她正在墙脚挖土,只听大锁喊了一声:墙倒了。
秋知姑娘以为闹着玩哩,继续不以为然地干活儿。不料她被一把推开,没容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那堵破墙墙就轰然倒了。大锁被压在了下面,人们手忙脚乱地刨着,当大家把他刨出来的时候,早已不省人事了。几个人急忙抬着往不远处的饲养场跑,结果大锁的两只脚耷拉着,那个中年人吩咐我抬脚,他们跑得很快,我跟不上。
恰在这时,一伙闻讯赶来的男人替换了我们,那个中年人顺手把大锁的鞋脱了塞给我,抱着两只破旧的布鞋跑到了饲养场。人们把他放到到土炕上,等待乡村医生前来救治。我傻乎乎的呆在大锁的脚前,默然望着他在痛苦的挣扎与微弱的痛吟……那是我初次接触死亡与目睹了真格垂死挣扎的整个过程。
期盼与等待了很长时间,七八个村落共同拥有的土医生才慢条斯理的赶来,可惜大锁的生命之火已经燃尽了。村里立即给大锁操办丧事,人们默默忙碌着,一种阴森而恐惧的死亡气息,像一片黯黑的浓云笼罩着突然沉寂的村落。暮霭来临,孩子与姑娘媳妇们都不敢出门了。大家隐约觉得大锁依然像往常一样,按时在村里来回走着,快活而随意呼唤大家去记工分或开会哩。
丧事办得很简陋,也很寂静:按照习俗没有娶亲的男儿死了,属于讨要前世怨债的孤魂野鬼,不能进入祖坟埋葬的。人们很随意的把大锁葬了,不过那堆土坟很高大,也格外的显眼。村里也没依照惯例,延请鼓乐班没日没夜的吹奏一番,只是开了一个很时尚的追悼会。村里的会计写了几页并宣读、列数了大锁平素的为人,以及舍己救人的事迹。据说村里要弄一份典型材料,寄给报社刊载,结果也没什么动静。一个鲜活的生命与孤寂的灵魂,永远无声无息的消逝、沉没在烦扰的尘世和无尽的时日里了。
村里人很悲悯:想起三十多岁的大锁没娶媳妇,于是就用白面捏了一个小女人。照着人体部件分别蒸熟了,然后再加以拼接组装,穿了很得体的嫁妆,吩咐她悉心照料善良的大锁。谁知隔了许多时日,有人恍然想起:怎么忘了给那小女人设置排泄通道啊?倘若吃了东西,没法排泄,那不就憋死了嘛?因而又慌忙糊了一个纸人儿,叮嘱她赶快下去给那即将“憋死”的小女人,想法捅开排泄通道……
随着时日推移,人们渐渐淡忘了豁达而乐观的大锁,还有曾经的热忱与勤快,以及那种坦荡和无私的精神,依然如故地按着本来的生活轨迹,悄没声息地聊度着枯寂而艰辛的岁月。
上学途中,恰巧路过大锁的孤坟。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喜欢边走边看书。时而觉得大锁仍像往常一样搂着我的脖颈,或把胳臂托在我的肩上,同我结伴而行地阅读着……
又隔了些年月,我终于离开了那块宽容而痛苦的土地,回到了陌生而苍凉的故乡。大锁的音容笑貌,也渐渐在印象里淡化了。
时隔三十多年之后的某一日,猛然想起成长期间的诸多往事,恍惚间,一个高大的影子显现并屹立在面前——顿时觉得有一种责任与义务,应该为这位心底无私的汉子做一点儿什么?
以此薄文,权当对一个孤独无依而永不泯灭的灵魂做些无关宏旨同于事无补的慰藉和追忆吧! 月夜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