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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雪
幼弱时,随父母逃到河套平原寻活路。隆冬时节,银装素裹、天地皑白,积雪没膝,父母背着沉重的行李,偕我走村串户的乞讨,欲求落脚之地,大约那就是对漫天大雪的最初印象与记忆了。
阳春三月,冻雪融化。我们在阴山南麓的一个村落里停下来,就此终止了行无定所、食无定规的流浪、漂泊生活,善良、纯朴的村民接纳了我们,从此成了村里的“外来户。”
河套平原天远地广,黄河母亲的乳汁,惬意流淌在这块丰饶的土地上。大概因着特殊自然环境的缘故,隆冬时节,几乎都要落几场大雪。每逢下雪之前,苍天与莽地显得很凝静很温和,仿佛很默契的酝酿了许久,忽然不经意的飘起苇绒般的雪花——
起初,似乎轻适而自然,并有点儿不由自主的飘落,浑厚而空茫的大地,恬静承吮着柔雪的亲吻。渐渐的,雪片像筛面一样“挲挲挲”的越落越紧了,整个空间一片寡白而弥蒙。
每逢落雪的时候,孩子们则忘情地欢叫着追逐嬉戏。跑累了,玩烦了,就伸出手承接飘扬的雪花,或者凝止不动地任雪花沉落、消融。仰脸凝视飞雪,体味雪花轻轻飘落在脸上的感觉,确是一种别样的情致,也有一种凝定而愉悦的感觉——
此时此刻,凝止不动而目不转睛凝视茫茫空际,银屑般的雪花温文的、悠然的、柔媚而恬静地落在热忱、期待的脸庞上。或失神惊呼,或欣喜狂叫,抑或默然承受纷至沓来的凉爽……不,最好别瞠目定睛地凝视那混沌的世间,这样会感觉困顿与乏味的,也没法真格体味和感悟漫天飞雪旋舞的飘邈神韵了。
凝神伫立,恬静地眯阖了双眼,凝定的神思融入寂寥、无尽的雪界,任凭飘逸的雪花温文尔雅的,像针刺一样轻轻的、一点一点的,而略带一些冰凉的微疼,浮着在殷切渴盼的脸庞上。那种令人惊悸、颤栗、轻抚般的猝然触摸,犹若亲昵一般同你喃喃细语;或同婴儿的胖手随意拂撩似的柔软、舒适;发觉你沉浸在无我的情态里,便开心挥舞着小手,弄得你心旌荡漾起来;抑或酷似顽童,看见你聚精会神的深思,便轻轻地撩拨……这时也许猝然惊语的失神“啊”叫;或情不自禁地狂喊——你能感到一阵骤然而至的沁心凉意,浑身瑟瑟微颤一瞬,随即就适应了那种清澈的触摸。要不,索性什么也别想,整个身心都浸没在那种相对静止状态里,一动不动伫立在苍天莽地间,任迷蒙、纷飞的雪片尽情撞击、吞没了……
雪越下越大,整个世间一片洁白。父母焦灼的,或恼怒的呼唤着撒野的孩子赶快往回滚。那种间歇的声嘶力竭,听起来似乎有点儿迟钝而沉闷,遥远而残断……跑回暖意融融屋里,脱掉湿漉漉的泥鞋,爬上热乎乎的土炕,腿脚捂在被褥里,同姐妹们围坐在一起听老人们闲话、或者听母亲缅怀往事,抑或听奶奶复述苍老的故事。埋头纳鞋、搓麻线的母亲或奶奶,一边忙着做活儿,一边漫不经心的叙述着,时而停下来拿锥子扎针眼,或咬着针尖使劲儿往外拔,抑或续着麻丝。孩子们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故事的演绎,可是大人们忙着自己的事儿,顾及不了你的焦急渴盼。那就只有无可奈何的等着,或临窗凝望皑白、沉静的世间了。轻柔的雪花,依然飘逸纷飞着——
间隔一昼夜或几日,雪天初霁,开始扫雪了。人们先弄出一条利于出行的细路,然后就着手清除屋顶的积雪了,孩子们也跑前跑后的帮忙。人们把积雪堆在院子里,孩子们便开始兴致盎然的堆起了雪人。有时候,大人也意犹未尽地帮着堆。
那会儿,我也帮父亲扫雪,可惜他属于那种有一丁点儿才思,但是严重缺乏情趣的家长,从来没有陪我堆过雪人,抑或独自给孩子们堆过一尊雪人。然而,我只能歆羡地观望同伴的父亲,精心替他们堆雪人的份儿了。大致我跟父亲有些隔膜,也同他没为我们堆过雪人有些缘故吧?
我曾经独自堆过一尊雪人。
岁月漫漫,时日虚度,数十年间,仅有那一次堆雪人的经历。那会儿,大约六七岁吧?那是一个雪天初霁的下午,人们扫完积雪,开始聚首闲话了。我踏着曲径寻找伙伴玩,可他们不是惧怕寒冷,就是被父母囚在家里。我很孤寂地在小径一隅左右为难,究竟是另寻伙伴哩?还是回家避寒啊?置身茫茫雪中犹豫不决。
发了许久的呆,那会儿确实没有今日之情致和思辨能力,只有玩的欲望。当初真不知是怎么想的?忽然萌动了在路旁堆一尊硕大无比雪人的念头,让人们知道我的创作。
孩童的虚荣,既很强烈,又极易满足。父母往往忽略了这一点,没能及时沟通,使他们极度失望,并由此失却了信心,导致幼弱心灵无端受到损伤,从而形成了难以填平的沟壑与隔膜。
我处在孤独、无奈的情态下,怀着给人看的强烈欲望,还有那种天然浑成的创造与破坏的冲动,开始了创作。
一点一点的把积雪堆拢,拍实。不知忙碌了多久?拢起了比我稍矮些的一堆雪,然后开始了造像。没有工具,只好掰了一根树枝,全当刻划的利器。先从人型的头部开始雕琢,大致耗费了许多时间,一尊形骸臃肿、怪异,甚至有些丑陋的雪人,终于踞立在小路一侧了。我一面用嘴哈着冻得像红萝卜般的手指,一面审视着自己的创作。不知为什么?无论怎么端详,也没有雪人的那种憨态与活气。
正在悒郁不快之际,突然有人提醒:弄一双眼睛就好了。我惊怵地转脸一瞧:原来是一位孤老头。不知什么时候?他路经此处,发现我专心致志的堆雪人,便饶有兴趣地蹲在一旁,静静观看我的创造。
现在想来,老人亦属孤独无依者。大约形影相吊的呆在那间孤孑的小屋里,觉得很寂寥很难奈,因此出来寻找相语者,诉述心里的积郁,抑或倾听别人的诉说,藉此填充枯寂的心灵与消磨难耐的时日。老人已经蹲了许久,一直默默看着我精心创作。
我确实吃了一惊。他憨厚地笑着提醒:赶快去找能代替眼睛的东西。雪人有了眼睛,那就活了。我不知什么东西能表示眼睛?
他说:找两颗驴粪蛋儿就行。
我顺从地跑到邻居家,寻来几个驴粪蛋儿。老人教我把两颗驴粪蛋儿,分别镶嵌雪人的眼部。仔细瞧了一阵,依然感觉有些美中不足。到底是哪儿呢?一时真没想出来。老人用手捂着下颌思谋了半晌,提示还应该有鼻子和嘴巴。我又用一颗半驴粪蛋装饰了鼻头和嘴,再瞧确实很像人样了,并且也具备了那种特定的憨态与活气。
我同老人默然站在瘦弱的小路上,静静欣赏着面前那尊笨拙、丑陋的雪人,忽然情不自禁地相觑而笑了。我们笑得很忘情很放纵,也很开心。等笑够、笑累了,猝然发现那尊臃肿的雪人,似乎也冲着我们憨笑哩。我恍然扭头瞥了老人一眼,发现他正偕拭湿漉漉的眼窝。时至今日也没弄明白:我俩为什么要笑?又为何笑得那么开心?
后来不知不觉地长大,似乎也没看见下大雪了。至于帮父辈扫雪,堆雪人的童趣,恐怕成为一种永久的记忆与缅怀了。唯独那一次,大概是苦难童年最倾心最快乐,也最难忘的。那也是我悲凉、庸碌、匆促一生中,唯独一次堆雪人了吧?
那年冬春之际,我在古老而丑陋的小镇里,做着“诲人不倦”的勾当混饭。一天上午,我枯坐在阴暗的屋里发呆,年仅三岁的儿子突然跑进来嚷嚷:爸爸,下雪了。
我正陷入生活的泥淖,时时想着那些令人伤痛的事,无暇顾及孩子的提示与渴求。他又说了一遍,我神智恍惚地“唔唔”着。
他很天真:下了雪,能堆雪人嘛?
我心烦意乱的搪塞:能,快去看下雪。
他带着憧憬跑了出去。
许久没看见孩子的身影,慌忙跑出去寻找。刚出门,发现他拿着一把小铁铲,非常投入地蹲在院子里铲着一层枯瘦的薄雪。
我很诧异:你在干什么?
他仰起红扑扑的小脸凝望着我,极认真地说:堆雪人。
我苦笑着叫他起来,但是孩子很执着:我要堆雪人。
僵持了一阵,我无可奈何的转身进屋了。
隔了许久,孩子拖着小铁铲跑进来,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去看他堆的雪。出去一瞧:院子里有一点儿黑乎乎的泥雪。我禁不住笑了,笑得很悲怆很凄凉,随即抱孩子进屋洗了手,告诉他:只有下了大雪,才能堆雪人哩。他很天真地问:什么时候下大雪呀?
我说:快了。
二十多年的光阴,早已在我们父子的艰难苦度中消失殆尽了。飘雪的时日偶尔也有,可是大雪迷蒙的机缘,却始终没有遇着。我想:那样的景致,恐怕很难再现了,况且陪孩子堆雪人呢?
堆雪仅是一桩童年趣事,早已变作尘封的记忆,时下只能做忆念的介质,真格的堆雪,那就成了一种憧憬般的向往。 月夜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