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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故事
那年深秋,我大约十一二岁,家里种了一点儿甜菜,父亲同邻居相约去卖。傍晚装好,准备夜半时分启程,天亮赶到设在镇里的收购站就行,省得深更半夜的呆在野外挨冻。
小镇距离我们寄居的村落,大致十几里吧?其实用不着那么匆忙赶夜路,不过需要提前赶去排队,否则就不能按时回来了。
我家的甜菜只装了两牛车,父亲赶着一辆,我吆了一辆。邻居家的人口多,种的也多,足足装了五六车。我们一伙赶着七八辆牛车,趁着朦胧的月色,浩浩荡荡的出发了。
秋夜非常冷清,一弯银簪似的月牙,静静斜倚在铅灰的空中,凝滞的洒下一抹微茫的清光;廓落的莽野,沉重地向无尽的空间伸展开来,朦胧的地缘同天线融在一起,凝止的划出一道深黯的弧线;模糊的村落与丛林,还有隐约突兀的自然物,寂寥的偃伏在苍莽的天地间;清幽的秋夜恬静酝酿着明天的故事……
跌宕的阴山,像列阵守护疆土的将士一般,巍峨的踞立在平原北端,同飘逸若锦的黄河遥遥相对,恬适构成了河套地区特有的自然景观。南归的雁阵,尽兴吟着秋天的歌,缓缓划过浅蓝的空宇,悠然向前飘去……黢黑的土路,酷似死蛇一样蜿蜒的躺在面前,沉默的牛,无奈拖着沉重的木轱辘车,沿着那条坑坑洼洼的泥路,缓慢朝前挪动。
大人们边走边聊,我跟邻居家的孩子,还有一个姓张的小孩相伴而行。我们随心所欲闲扯了一阵,然后屏息谛听大人们说话。
姓张的小孩去医院看望母亲。现在他妈正在病床上躺着。据说已到了危在旦夕,气息奄奄的境地。
他妈很日能,不仅像落窝母鸡孵仔一样,接二连三钻出六七个碎格蚂蚱、土眉惹眼、衣着索吊、拖鼻涕的男女,而且还会给他爹和那群碎子儿剃头、捉虱子哩。
那女人真有些“母老虎”般的凶势,倘若谁跟那一群孽子儿玩耍,不留意碰撞了哪一个混虫,抑或自己跌倒摔着了。那“母老虎”就会不分青红皂白、不容质疑的破口大骂,而且发疯、撒泼一般穷追不舍的殴打……假若谁敢争辩、对峙,那就等着挨揍吧!然而那些调皮捣蛋鬼,却故意撩拨那该死的恶婆。一大一小针锋相对的乱骂一气,接着就是一前一后的逃遁与追逐,一群凑热闹的孩子们尾随着乱叫。最终肇事者无处遁形了,无奈就逃回家里躲藏,结果不是挨家人的一阵骂,就是饱尝一顿皮肉之苦:“谁叫你惹那疯婆子啊?”
说实话,我曾经吃过那恶婆的亏。一次放学去挖猪草,我边走边看小人书。不想刚巧路过她家门口,突然一个伙伴叫喊,停下跟他说了许久的话,当时院子里还有许多小孩在玩,我俩离他们很远。谁知刚准备分手,那恶婆突然像一条挣脱链子的母狗,呼呼喘着粗气凶势势的扑过来,不由分说地揪住我:“你敢划破我们家的窗纱?”
我竭力挣扎:“谁说的?”
那恶婆一口交定:“就是你——”说着没容我辩解,抬手“啪啪”就来了两记耳光,我被突如其来的耳光打懵了,略微愣了一瞬,立刻又哭又骂的扑去搏斗。坦白的讲:我的性格看似温柔,但特别倔强,并有点儿爱憎分明的执拗。跟那恶婆混战了一阵,终于被围观的人拉开,那个伙伴藉此替我作证洗冤。那恶婆余怒未消的跑去扯下窗纱,气冲冲地骂着去我家找大人了。
父亲阴沉着脸:“真是你划破的嘛?”
我既感到冤枉又觉得委屈,那个伙伴再次描述了过程,父亲沉默了一瞬,疑惑似的白了那恶婆一眼转身进了屋。
那恶婆愣怔了半晌,歇斯底里的嚷嚷:“不行,你们要赔我的窗纱。”说着把窗纱扔到院子里,骂骂咧咧的走了。
隔了很多时日,那恶婆竟然趁着夜色,悄悄把那团窗纱拿走了。父亲藉此教训:“石头挡道,就绕着走。”初始不甚理会,后来读了点书,才晓得这是明哲保身的处世之道。不过他说的:“假若狗咬了你一口,难道你也要咬狗一口嘛?”不仅给我的印象极其深刻,而且直接影响,甚至改变了我为人处事的态度。
我们默然走着,天色骤然变得深黯了。清冷的月牙儿同稀疏闪耀的星宿一起,渐渐隐没在低沉而深黯的夜空里。浓郁的夜幕掩蔽了凝重的平野,暂时的黑黯里透着一丝儿微茫——天快亮了。
我有些困顿望着远方,盼望快点儿到达目的地。霎时,东边天地相衔的一线,猝然“哗”的一闪,苍天与莽地似乎剧烈震颤了一下,黯黑的天幕上升了一些,随即又倏然沉落了。接着又撼动了两下,而后便恢复了沉凝的状态。那情景,酷似天地相融而竭力分离,出现了若即若离的样子,同时也像苍天在眨眼似的忽闪了一下,又闭阖了。
看到这样奇异的景象,不知为什么?我感到一阵恐惧,身体不由自主颤栗着,心“咚咚咚”狂跳不已,而且忽然莫名其妙地滋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天色刚刚泛白,我们就到设在小镇南边的收购站,可是门还没有开,只能停在外边烤火等待了。
姓张的孩子去医院看他妈了,我跟那个伙伴呆坐在火堆旁,竟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当我醒来,金灿灿的朝阳已经冉冉升起,蓝天与廓地显得特别清朗、邃远。交售甜菜的牛车、马车,骤然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那场面很宏大,也很壮观很热闹。
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粗汉,吆着一套三匹马拉着的大车疾驶而来。他踞立在车顶,两腿叉立在车辕上,左手扯着缰绳,右手挥动着红缨鞭子,一边气宇轩昂的吆喝,一边神龙活现地打着响鞭。许多人都惊羡地观赏那高超的赶车技艺,那粗汉也有点儿炫耀,于是就忘乎所以地在杂陈、拥挤的车流中间横冲直撞……
收购站紧靠公路,前边有一道坡。一路奔跑的三匹马儿有些筋疲力尽,到了坡前自觉停下,那粗汉一个劲儿挥鞭抽打两匹拉套的马,但辕马意识到需要稍做歇息,等缓过劲儿再一鼓作气地冲上去。因此它四蹄蹬地,屁股朝后坐着不动,尽管拉套的两匹马儿一纵一扑的冲突,然而沉重的车还是止步不前。那粗汉见状,气急败坏的慌忙跳下,不由分说地用鞭杆戳打辕马的臀部。
辕马无可奈何地前扑,结果挣扎了许久也没有爬上那道坡。坐在车顶的俩人也跳下来,急忙用铁锹平整路面。稍待了一会儿,那粗汉使劲摇晃着鞭子,声嘶力竭地驱赶马匹。霎时间,辕马竭力挣扎着冲突,不想刚爬上半坡,突然前蹄一顿,颓然栽倒在地了。沉重的车拖着马匹,疾速向坡下滑去。
那粗汉拼命拉紧木匣,滑动的车轱辘被刹住。但是辕马已经侧躺在车辕里,四蹄乱蹬着想挣脱羁绊,不料肚子又被一条皮带捆着,已经勒得奄奄一息了。几个人惊叫着提醒粗汉:赶紧把辕马肚子上的皮带解开。那粗汉立即手忙脚乱的解了半晌,因为绷得太紧,实在无法解开。他慌忙拔出一把牛耳小刀“嚓嚓”割断了皮带,顿时松懈了的辕马,不由自主的挣扎着要站起来。
谁知就在粗汉抓住笼头,准备拽马站起的那一刻,辕马乱舞的蹄子,突如其来的在额上刨了一下。粗汉失声痛叫了一声,手捂着额头,软弱无力的晃悠了几下,随即跌倒了。人们惊呼着围过去,扶起满面血污的粗汉。他早已不省人事了,一伙人觉得事情不妙,连忙抬着去医院,许多人帮忙牵马、卸掉车上的甜菜……
临近晌午,我们卖完了甜菜。父亲揣着一叠票子,兴高采烈地在百货店里转悠。闲逛了许久,他小心翼翼地选了几样日用品,心满意足地准备回家。倏地,像恍然顿悟似的转脸,着意注视了一瞬,发现我渴望而怨尤的瞥了一眼,他似乎觉得有点儿歉意:“你想要什么?”
我感觉有点儿委屈,撇着嘴没有吭气。父亲像很愧疚似的一反常态,变得异常温和,而且破天荒的慷慨:“要什么?给你买。”
我有气无力的嘟哝:“买两本书。”
父亲有点儿不以为然的爽快:“好,买书。”
进了书店,我却不知该买什么书了。挑来挑去的翻了许久,也没选定一本,父亲极有耐性地跟在后面看我挑检。隔了一会儿,他开始泼烦了:“挑好了没有啊?”
没容我吭气,那位穿皮裤、叼着旱烟袋的营业员走过来,俯身询问想买什么书?一个小孩夹在两个大人中间,确实有点儿局促与难堪。我随意指了一下,父亲立即抽了出来问:“再要不要?”
我又指了一本,他取出来,同那人一道去交钱盖章了。
“这小子爱看书。”
那人有点儿感慨似的称我是这儿的常客。父亲听他这么说,颇感意外地注视着我——-走出书店悄悄的问:“真的常来嘛?”
我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他很疑惑:“哪儿来的钱买书啊?”
“没钱就不能来嘛?”
回家的时候,躺在车上看了一会儿书,不自不觉睡着了。到了村前猛然惊醒,恍恍惚惚的爬来起一瞧:已是夕阳残照的傍晚了。不知为什么?脑际突然闪出黎明前看到的那一幕:苍天象眨眼似的闪耀了几下;还有那个被马蹄踢破额头、鲜血直流的粗汉,究竟怎样啊?
没过几日,那个跟我们结伴去镇里看望母亲的孩子,却遭遇了不幸——他妈死了。不知为什么?我却没有丝毫的怜悯,似乎还有点儿快感,然而始终忘不了苍天眨眼的那一幕…… 月夜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