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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母

月夜行路 孤帆 5569 2021-04-06 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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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祖母

  外祖母是一位很慈祥的老人,生于清末民初之年月。其父属于真格的“一个半秀才。”旧时的科举制度,不知怎么闹的?朝廷按州府之人丁、地亩、缴纳粮税数额多寡而核定,分配生员取士之数额。凑巧,外祖母的老爹去凉州府应试的那一年,朝廷核定、分配该府二十四个半生员。皇榜发布,结果老人家弄了半个钦定的“秀才。”

  外祖母的老爹很是懊恼,于是扛了半拉“秀才”名分,心情抑郁、有气无力地回到了龙山北麓的那个村里,一头钻进高墙深宅的寨院里,愁眉苦脸的面壁思了一番过:妈妈的怎么弄了半个秀才啊?大约其父看着儿子那般沮丧、失落,有点儿怜爱与烦躁,藉此使用火上浇油之助燃的激将法:妈妈的有啥大不了的?倘若你的学业真到了火候,怎么能弄半个回来啊?不要怨天怨地了。

  极其简单而浅显的道理一语道破了,即成为一种无形的动力。外祖母的老爹恍然顿悟:唉,确属学之粗疏,业之未精所致。因而潜心苦读了三载,果然弄了一个完整无缺的秀才名分,趾高气扬地回到了龙山脚下的村里。从此人们就将先前考定的那半个,同近期考取的一个相加,自然凑成了一个半“秀才。”

  外祖母的老爹本来想继续应试取功名,走仕途弄个一官半职混混,可惜改朝换代革除了科举制度,断了“八股取士”的途径。老人家就开始潜心师从李时珍、张仲景、皇甫谧之流,做起了“行善积德、普救众生”的勾当。其医术医德医风,颇受地方民众之尊崇、赞誉。外祖母生于这等书香之家,自然属于大家闺秀了。

  旧时的男女婚配,很是讲究“门当户对”的,外祖母自然不会嫁给目不识丁的庄稼粗汉了。外祖父家曾是地方之望族、富豪,大致属于那种耕读世家吧?诸多子嗣均在外地做官、读书。外祖父很有些文名的,据说文章做的气势磅礴,语惊四座,连凉州知府都很佩服。后来老人家不甘寂寞,突发奇思的在这块荒僻、落后的土地上办了一所学校,想以此教化民众,开化、启迪民智。

  时至今日,地方上的遗老仍在津津有味的谈论此番义举。对于外祖父的死因,大家都讳莫如深的保持缄默,我一直心存疑窦,曾经多次询问母亲。她只是摇头不语,后来才知道了一二,那般惊世骇俗的故事,确实不能说,也不宜随意乱说的。

  母亲时常回忆一些旧事——说外祖父曾经讲:往后的世道是穷人当家作主,讲究男女平等,点灯不用油,耕地不使牛。她一直疑惑:不用油的灯怎么着呢?而且还灯头朝下啊——至于耕地不用牛,大约是牛绝了种,只能用人拉犁了吧?

  乡间刚通电的那会儿,年近六旬的母亲凝视着电灯,忽然恍悟的说:很早就听你外祖父说过,点灯不用油,原来是这样啊?

  对于外祖父的一生及其作为,虽然知之甚微,但那些惊世骇俗的故事,仅能做为小说素材再现了。外祖母则属真格的、不容置疑的“黑五类”了,三个女儿嫁给大户人家,唯有小姨长在新时代,那就另当别论了。她读了点书,就开始不断的想入非非了。

  依稀记得幼弱的时候,母亲回娘家省亲,外祖母家养了一条极其壮硕而凶恶的黄狗,我非常害怕;还有许多线装书与字画,仅此而已。那时祖居的寨院,已经分别属于诸多异姓的新主人了。寡居的外祖母偕三个舅舅和小姨,蛰居在一侧的偏院里。她已失却了往日的富贵与尊严,需要自食其力地磨面碾米、烧火做饭了。

  那次,外祖母领着我在车院里磨面,趁她去取家什的间隙,同院居住的农妇给了一块馍。我正在贪婪的啃食着,外祖母凑巧回来看见了,疑问哪儿来的馍?我说是别人给的。她很生气的一把夺去,不由分说地扔给了蹲在磨房门口的黄狗。

  我很委屈很伤心的咧嘴哭了。外祖母急忙抱起来,一边揩拭我脸上的眼泪,一边叮嘱往后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活人要有志气。现在揣摩她当时的心态:一是深受“不食嗟来之食”的默化,二是诸多财物被昔日的粗汉们瓜分贻尽了,想到曾经的排场、尊贵,孰料落到如今这般境地,自然是心气难平了。老人家教我挺胸、抬头做人,但是始终难以挺直腰板,更何况仰起头颅了。

  外祖母带着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过着极其艰难的生活。读了些书的二舅觉着应当替母亲分忧,于是去煤矿挣钱养家糊口,时隔不久发生矿难,便死于非命了。我清晰的记着:母亲在一个寒冬的傍晚,听说年近二十岁的弟弟死于矿难,害怕影响同院相居的叔伯妯娌们的心境,跑到村前的荒野里,面对荒茫的龙山纵声恸哭了许久,后来看我冻得瑟瑟发抖,才唏嘘着回去了。

  三四岁的时候,因生计蹇迫而跟父母外出逃难。临行的那天深夜,外祖母一直抱着我等待夜深人静,方可便于出逃。然而我经不住夜眠的诱惑,不知不觉的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被摇醒,外祖母匆忙给我掖好衣服,抹着悲伤的眼泪低语:世道不甚好,娃娃这么小就跟大人逃难哪?她大概想起了昔日衣食无忧的生活情景。父母背起沉重的行李,外祖母再三叮嘱:一定要照管好娃——接着慌忙跑到门口燃起一堆大火,先让父母亲绕火堆走了三圈,再从火堆上跨过去,随之领我转了三圈,又抱起来在火上荡悠了几下,祈愿我大难不死,一路平顺。然后把我交给母亲,又悄悄叮咛了一番——

  离开古屋的一刹那,我留恋的瞅着外祖母,只见老人孤孑的立在洞开的门前,正在黯然伤神的抹眼泪。我当时真的在想:外祖母一个人,睡在黑乎乎的古屋里害怕嘛?离开苍老的寨院走了很远,再回首顾盼,只见老人依然孑立在门口,痴呆望着渐渐离去的我们。她的身影被暗夜浸没的很模糊,但是很突兀。那个寒夜离别的情景,至今依然历历在目,使我一直难以忘怀。

  不料,大约隔了半年之后,外祖母也带着小舅和小姨,逃到千里之外的异地活命了。暂且寄居在三姨家落脚的那个村里,我想大致是三姨怕外祖母挨饿吧?着意安顿到此谋生的。

  那次,母亲带我去看外祖母。早晨起来,跟小舅在炕上玩扑克。母亲帮外祖母做饭。小姨端饭,不经意的把碗搁到炕上,催促快点儿吃。我俩只顾贪玩,小舅掺牌,我伸手抵炕仰着身子,想舒活一下身肢,不料手抻进了滚烫的饭碗,烫得“哇哇”乱叫。外祖母慌忙奔来擦洗,先扇了小舅几巴掌,又骂小姨没眼色。

  大约隔了一年多时间,外祖母又带着小舅小姨回故里了。母亲领我去送行,记得那是一个冬雪茫茫的清晨,外祖母坐在一辆满载麦秸的马车上,摇摇晃晃的到县城搭乘火车,从此就跟老人远隔一方了。

  时隔十多年之后,病危的父亲带我们回到了久别的家乡。那是一个难忘的春天,仅仅维持了三十天,父亲就带着无尽的遗憾离开了苦难的世间。外祖母帮着料理了丧事,嘱咐母亲好好抚养孩子长大成人。从此,我们开始了苦难的挣扎:家徒四壁,饥寒交迫,兼及他人的鄙弃与欺凌,使我们活得异常的艰辛。

  那会儿,外祖母经常给予以食物接济与精神慰藉。母亲频频回娘家,借故探视老人,实则想寻些食物。每次或米或面,抑或馍饼之类的食物,总能给我们捎一些。老人家看我们衣着破烂,确实难以遮体,便纺线织布,亲手染了色,让母亲给我们做衣服。

  那次中午收工之后,想想回家也没什么吃的,索性躺在地埂下“抗日,”省得来回徒费力气。我打算以昏睡来抵抗饥饿,然而饥肠辘辘,实在忍无可忍的难以入眠了。这时恍然想起了外祖母,于是一跃而起,一口气跑了十多里路,外祖母见我饥饿难耐,连忙取来了馍:先吃一点,再做饭。我怕误了工时,说不用做饭,吃点馍就行了。

  外祖母望着我狼吞虎咽的饱餐了一顿,临走又带了一些让母亲和弟妹们充饥。那天下午,干活特别有劲儿,干着干着,竟然情不自禁的扯开嗓门,尽情冲着荒茫的大地狂吼起来——那些在数里之外干活儿的人们,猝然听到了嚎叫,以为我突然精神失常了。因为平时看我郁郁寡欢的一声不吭,怎么突然狂吼乱叫啊?并且一直像鬼哭狼嚎般的怪叫不已,肯定是脑袋有了毛病。

  时任队长的族兄匆忙跑来,疑惑的审视了许久:到底怎么啦?其实我很正常,只是兴奋而已。他依然疑虑重重的瞪着:你吼什么?我有点儿生气:想吼——不要乱吼了,好好的干活儿。等他离开,我依然狂吼如故,一直喊叫到了傍晚收工。村里人都以为我精神失常了,其实一想外祖母给予我衣食,立即就亢奋起来,禁不住想渲泄一番。谁知这么一得意,不想就忘了形。

  我外出谋生,偶尔回乡探视,去看望外祖母了。老人家非常高兴,说我略有文名、爱做文章是继了外祖父家的脉气。时至今日,乡间的人们依然这么论定。那会儿,我虽谋得了固定的饭碗,但家境仍是很困顿,外祖母依然帮我们苦度着艰辛的岁月。

  小舅成家之后,接连生了一伙女儿。乡间习俗缺嗣即断了香火,外祖母为此而愁楚的彻夜难眠——在那种极其艰难的岁月里,还时而被拉去批斗、游街示众,其精神折磨与心理摧残程度,以及承载和压力是可以想见的。据母亲讲:外祖母一站就是大半夜。别的暂且不论,试想一位年愈七旬的老人,仅凭一双小脚僵立如此长久,怎么支撑得了哩?外祖母每次挨了批斗,腿脚都肿得不能走路了,可是第二天依然要去接受劳动改造。

  数年之后,小舅获子。年逾八旬的外祖母,终于像卸却了沉重的负担似的,精神顿时松弛了。借助拐杖走动,依然操持着家务。那年老人病卧在床了,我急忙回去探视。

  外祖母攥着我的手,怔怔凝视了很久,却没有说话。时隔不久,老人像深感未了最后一份义务似的,出人意料的下了床,拄着拐杖走动在庭院间,依旧做着料理家事的旧课。不久,表弟突然跑来告诉:外祖母病故了。

  那会儿,适逢身处极度艰危的生活困境,几近濒临自我摧残、毁灭的时刻,听到外祖母去世的噩耗,很是伤痛而又难以脱身。出殡的前几日,极度忧伤、思绪纷乱,竟然把赴丧的约期忘却了。那天早晨,心烦意乱,焦躁不安,总觉得有一桩未了的心事,但是又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事啊?隔了一会儿,随手翻阅台历,恍然想起今天是外祖母的丧葬之日。慌忙搭车往回赶,下车之后,又跑了十多里才赶到,不料老人家已经入土为安了。当时确实很怅然很懊恼,也很愧疚,遗恨未能扶柩送外祖母最后一程,这是我终生的缺憾。

  外祖母去世之后,小舅的日子似乎过得艰难了一些。因他性情温弱而身单力薄,无端的被人欺凌。想到女弱子幼,一次次的忍让了。不想那次实在忍受不了,即用自裁进行了断,幸好被及时发觉而及时救治了。倘若外祖母健在的话,那么类似事端是不会发生的。

  外祖母临终前一直惦念着我,并拉着母亲的手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二姑娘了。母亲一生磨难多多,大约老人直至临终才恍悟:假如打破门户相当的陈规,把女儿许给殷实之家,恐怕不至于像如今这般情景:终日为衣食奔命——什么书香门第啊?

  外祖母辞世,大家企盼我如期而至,凭着老人的慈爱与牵挂,能凑一篇既让亡灵安息,又使生者慰藉的祭文。然而我却逾期未至,确实使生者与亡者都有点儿失望。此番缺憾、遗恨、愧疚、自责情绪,一直伴随了十多个春秋。眼下,不论怎么说,也是于事无补了。无奈,只得藉此陋文,权作对外祖母的一点儿纪念了。

  那位体魄微胖,面目慈善而性情温和,既勤劳又简朴,而极有主见的老人——我深爱而崇敬的外祖母,安息吧! 月夜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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