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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远的小镇
那个淳朴、自然、怡静的小镇，大概因着座落在俗称“狼山，”实属阴山南麓的缘故而得名的吧？我揣想：她应该属于一座悠远的北方小镇，至于为什么？其实真的不甚了了……
四十年前的那个凛冽、料峭的冬天，我随父母跟着几位乡邻，跑到千里之外的河套平原逃荒度命。我们在临河县城下车，一刻不停地沿途北上，一天深夜，终于抵达了沉睡中的狼山镇。
我们之所以要直奔那个小镇，据悉我的几位表舅已在那儿落了脚。父母想通过他们找一个谋食、活命的去处，但是又不清楚确切的地址。深更半夜的去哪儿询问呢？我们无望而无奈的站在寒冷、空寂的街头，不知该怎么办了。犹豫了许久，几位乡邻提议先到乡间乞讨，然后再慢慢的打探。因而就茫然沿着一条西行的公路，像一群没头的苍蝇瞎摸着乱撞起来……那是我初涉这座悠远的北方小镇了。
隐约记着深黯的夜色，凝重地笼罩、掩蔽着酣睡里的小镇；墨蓝色的夜空，显得很深邃也很迫近；密密麻麻的繁星；闪烁着璀璨的银光，仿佛散落在碧潭里的珍珠；低矮、错落的屋舍，隐伏在黯黑的夜幕下，朦朦胧胧透出一些模糊的轮廓……
依循逃荒的规则：乡间则为真格觅食的去处，然而滞留或盘恒于城镇去沿街乞讨，似乎很有些现代意味的谋食方略了。父母都是从旧时间里走出来的人，对诸多事物的认知与感悟，依然凭着往昔的体历和惯性，犹豫不决的去感应变化的现实。他们之所以不假思索的放弃在小镇落脚，而跟随别人到乡间流蹿，主要缘于始终秉承与遵循的循规蹈矩，还有那种随波逐流的意识。
那年冬天忒冷。我们在风雪弥漫，以致积雪没膝的日子里，哆哆嗦嗦的流蹿于乡间。大约到了临近年关的时候，才在小镇北面的一个村子里落了脚。那个村子距离小镇约有十多里远，一条酷似破草绳样的土路，竭力把远村与孤镇连在了一起。
父母没有执意去小镇寻找表舅，大概隔了一段时日，父亲偶尔外出，却意外的同几个亲戚相遇。从此我便有了去小镇的机缘，但是真格对她的认知、体味及感悟，确实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虽然我曾经频繁出没、浪迹于那个悠远的北方小镇，但是始终没能对她滋生什么过多的依恋，抑或深刻的印迹。我想这般淡漠与模糊，大约同当时所处的生存状态有关吧？再说我那时我仅有四岁多一点儿，哪有这等阅读、鉴赏一座古朴、自然、恬静，蕴涵着浓郁地域文化特质，承载了大约数千年历史演变，以及时空存遗和漫漫岁月留痕，而颇具北方民族风范的小镇之心境与才情哩？即使真有诸般闲情逸志，那也要等想方活了命，再设法填饱了操蛋胃口，然后再说——
我们在距离小镇十多里远的村庄落脚之后，那年春天，父亲去黄河岸边加固堤坝。家里没有一点儿吃食，母亲愁苦无着，只好把人家遗弃的稻壳扫回来，淘洗干净弄碎了充饥。结果没过两天，我患了结肠症，就在奄奄一息翻着白眼的那一刻，母亲连夜背着我跑到小镇的医院，哀求大夫赶快救救这孩子吧——
一日早晨，恍然看见了初升的太阳：那鲜艳而灿烂的光霭，仿佛童稚的笑脸，犹若婴儿的小手，好奇似的透过玻璃，活泼而温柔地抚弄着寡白的病床，可惜无缘观赏这座悠远的北方小镇。
两年之后的冬天，母亲领着我去镇里送外祖母回归故乡。记得那是一个雪后初霁的清晨，厚厚的积雪覆盖着整个世间，殷红的朝阳静静贴印在凝滞的低空里，显得寂清而舒缓……后来跟父亲吆着牛车，连夜去小镇卖过甜菜；再后来跟同学去小镇的书店里买过书；还跟村里人去看过电影……然而始终都没印象。
唯有那次，才真格触摸了她的体肤，体味并感悟到她那种古朴、自然、宁静、悠远的神韵。那是一个非常惬意的初夏时节，我趁着假期去表舅家玩。临近傍晚时分，一伙小孩约我上街，我们从东街一路奔跑到坐落在北街的县二中，随即爬上颓败、残断的城墙追逐、嬉戏，后来攀上高耸的角楼，不想惊扰了归巢的鸽群，“噼里啪啦”的在在我们身边乱飞，接着又在街巷里乱蹿……
小镇的建筑格局属于典型的传统形式，并带有显着地北方民族特色。她座北朝南，四街八巷的排列很规则。不甚宽敞的街道用黄胶泥敷设，路面平坦而坚硬，并且泛着黄褐色的黯光。临街的铺面很古老，但很整洁而协调。单就建筑美学论，圆顶与拱形则为北方民族的审美意趣，大致蕴涵着“天圆地方”之意象吧？
街旁排列着两人合抱的柳树，仿佛饱经风霜的老人，孑立在绚烂的晚照里，悠然轻拂着浩髯般的柔丝，凝神回味着曾经的沧桑……绿荫掩蔽的街道很幽静也很惬意，稀落的行人显得非常闲适。相对繁忙的南街，虽说过往的车辆与行人较多，但是也没有一般城镇里的那种紊乱与嘈杂。
临近的庄稼人到镇里办事，或骑驴赶车、或徒步而致。他们一到镇里，便遂意把驴拴在临街的柳树上，或将畜力车停在街旁，然后扛着红缨鞭子，悠闲自在的去逛街，抑或蹲在树荫下，漫不经心的抽旱烟……此时的小镇浸没在那种恬静、自然的状态里，荡溢着一种淳朴、谐和的乡间生活气息。
极目远眺：绵延的阴山像一道屏障似的横亘在平原北端，逶迤地向两翼延伸而去……靛蓝的山体同廓落的蓝天，悠然构成一片浓淡相宜的美景。高耸而对峙的二狼山峰，酷似两位持戟戍守关隘的武士，威严地戍守着山阙。
小镇蛰伏在阴山南麓的广袤绿野间，我一直臆想这儿就是曾经的“敕勒川，”可惜未做具体的考证。
事实上，中国古代的城镇设置，一般都是依山傍水。其目的及功用，首先是军事防御，其次才是政治因素，至于经济与其它综合功能，则是稍近一些时候的事儿了。小镇背靠嵯峨的阴山，面临滚涌的黄河，真格的属于战略重镇。至于她的兴盛与毁颓，只有时空存遗和岁月佐证，人们已经无法做出确切的判断了。
小镇曾为旧时的县治所在地。她是西边的陕坝至东头的五原、南面临河到北边的乌拉特后旗的交汇处，属于典型的咽喉要道。旧时在此设镇立县的缘由，大概是为拒敌于阴山一隅的原故吧？从地理位置而言：她北靠阴山关隘——二狼山阙，南临古黄河，东依古老的九原郡，西据陕坝，属于极其重要的军事战略要冲。
小镇始建于何时？确实无法做具体考据了。然而凭着印象和感知对她进行一些解读，大致是很悠远了。
倘若从地域性的历史文化角度分析：阴山南麓的广袤原野，曾经不单单是古代北方游牧民族的天然牧场，而且也是历代封建王朝同北方少数民族争霸、交锋的战场。秦统一六国之后，曾命蒙恬监修了一条贯南北，长达七百多公里的“驰道。”该“驰道”始于陕西淳化县北梁武帝村、即云阳林光宫，终于包头以西的九原郡。如果包头以西的九原郡发生战事，消息传到千里之外的都城，秦始皇便立刻派兵征讨。浩浩荡荡的车骑从咸阳出发，沿“驰道”一路北进，三昼夜即可抵达阴山脚下。
当时的九原郡治处于“马踏阴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抱怨”的稳定状态。那会儿是否就有这座小镇呢？然而无论怎么揣测，作为九原郡所辖的一处极其紧要的战略要冲——狼山镇无疑驻扎了诸多戍边将士……
两汉之际，阴山脚下自然属于烽火连连的战争之地。汉代名将李广曾率数十万将士在阴山一线戍守、征战，据悉兵困二狼山而被匈奴所获，后来死于阴山脚下。唐代著名的边塞诗人高适，曾在描述当时征伐生活的诗篇《燕歌行》中写道：“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倘若诗中所谓的“狼山，”即指阴山关隘——二狼山峰的话，那么即可遥想当年小镇的景致了。
我在小镇附近的村落里谋生的那会儿，听说紧依阴山脚下的五星乡民，偶尔挖出许多古代的兵器、战具，后经考古发掘，找到了一座宋代城郭。民间传说和古典戏剧演绎的“杨家将”与“李陵碑”之类的故事，均以此为原生地。据说“金沙滩”和“李陵碑”的所在地，则在距离小镇百十里的阴山关隘一隅——
民国初期，时任西北军统帅的冯玉祥将军，曾邀集诸路英雄豪杰汇聚五原县，并在此召开了声势浩大的“五原誓师”大会。小镇距离五原县城百十里，而且有一条通衢大道可以直达。
抗战期间，绥远省府曾经一度迁至陕坝，试想当时的小镇竟有多么紧张和繁忙啊？透过时空，自然窥见了曾经的紧张与繁忙，还有那种从容和豁达。
数十年的光阴一闪而逝，前年去北京途经巴彦卓尔，特意去了一趟小镇。想借探望亲戚之机，再度体味一下这座北方小镇的自然、悠远之美。不料真实的存在却令人大失所望，并且令人震惊与叹惜：意念里的那个淳朴、自然、恬静、悠远的北方小镇，却早已面目全非了——那些临街排立的柳树已荡然无存了；街旁的店铺，不是改做民居，就是拆毁，或新垒了一些不伦不类的建筑物；街道上浮着黄土，两边堆着煤炭、柴草，还有土肥……繁忙的南街依然如故，但是很嘈杂也很烦乱。
整个小镇都透着一种破败而苍荒的气息。她彻底变成了一个杂乱无章、人口相对集中聚居的村落了。一座古朴、自然、优美而蕴涵着艺术风韵，积淀并承载了数千年历史文化底蕴，还有时空留痕之悠远的北方小镇，渐渐在人们不经意的状态下毁绝了。人们到底需要什么样的生存环境呢？难道现今的状况，的确比往昔那个洁净、宁静、祥和的镇区环境好嘛？
一些赏心悦目的东西，有时可以在短时间内造设，然而真正蕴含、体现美学价值，或审美情趣，则需要相应的自然与时光的映像。真格的美，绝对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拼凑而成的，但是毁损一种绝伦的美，则是倏忽之间的事，抑或处于有意无意的状态下。
现在，经济发展与遗产保护的矛盾越来越突出。以这座悠远的北方小镇为例：她确实具有得天独厚的中心城镇的优势与后发潜力，倘若地方政府能够稍加留意的话，就会对她进行保护性的开发，使其真正成为一座既有地域传统文化意韵，又具现代气息的区域性城镇。
诚然，建设与保护都要资金投入。对一个纯农业地区来讲，公共财政的支付能力，的确是很有限度的。即使没有大量或必要的资金投入，那也不应该放任自流的毁损啊？毫不讳言的讲：中国人的破坏欲和否定过去的能耐，真可谓举世无双的。普通人的意识里都有那种极其强烈，而且非常迫切的“破坏了一个旧世界、建设一个新世界”的美好愿景。可悲的是：往往轻而易举的破坏了，却又无力与无法建设，只好“抱残守缺”的凑合了。
曾经的那座淳朴、自然、恬静、悠远的北方小镇，而今这个破败残损、面目全非的庞大村落，大致就是确切的写真了。 月夜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