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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燕衔泥

　　栖居在喧嚣、纷扰的都市里，对乡村生活与曾经的诸多旧事，也渐趋淡漠了。物化的生活状态，似乎使人变得囿于格式，或拘于机械和造作，早晚置身于坚固的水泥规范、或孑孓在钢筋混凝土的森林罅隙里，连像样的气儿都吸不着——

　　阳春时节，偶尔去乡间走了走，那种感觉像脱胎换骨似的轻适、自然，并有一种久违了的愉悦与洒脱……

　　从传统的时序论，家乡似乎没有春天的，当所谓的“春风又绿江南岸”的时节，河西地区依然是冷风嗖嗖，满眼都是无尽的枯荒与苍凉；而以物候特征说，春天却来的有点儿迟缓、去得也很匆促。其间的感觉，大约仅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霎间，春夏之季的分野不甚清晰，好像连体婴儿似的彼此黏结在了一起。

　　三四月间，持续不断的冷风，不明不白“呜呜咽咽”地饮泣那么十天半月，骤然出乎意料的销声匿迹，整个世间都变得寂清与廓落了。人们蓦然发现杨柳泛青、细草吐鲜。枯寂、抑郁、烦闷的心境，也不由自主的泛活了：噢，春天来了。

　　这时候，白杨树干泛出一轮一轮涟漪般的的绿晕，枝条间吐着密密匝匝的蚕状茸苞，清风拂掠，便纷纷扬扬飘着雪霁般的花絮；柳树荡漾着纤柔的垂条，将毛毛虫似的蓓蕾摇醒；榆树悄然吐出葱黄的榆钱儿，沉甸甸的在低空里摇弋；沙枣树依然无动于衷的倚立在那儿，像深思般的酝酿着迟到而奇特的芳香；娇艳的桃花与旖旎的杏花，还有素雅的梨花，纷纷扬扬的惹满了枝头，而且争奇斗妍地在荒茫大地上，渲染出一片片令人陶醉的粉彩。

　　空宇凝碧而低垂，远山苍黛而凝止，原野廓落而寂寥，村舍恬适而怡静，迷濛的空间漾溢着新鲜、温润的泥土气息。黯褐的田畴上浮泛着些微而轻曼的薄岚，人们吆喝着牲口开始播种了。

　　唯有这个时节，才真实呈现出“生”的活力与“活”的希望。成群结队的春燕，呢呢喃喃的欢叫、吟诵着，匆匆掠过湿漉漉的田垄，忙忙碌碌的衔泥构筑寄寓之所。目睹那感人至深的一幕，不禁让人想起韦应物与冯着描述此番情景的诗篇《燕衔泥》。

　　我以为：白居易在《钱塘湖春行》一诗中有：“几处早茑争暖树，谁家新燕逐春泥？”似乎更贴近些，今朝春燕衔了春泥在谁家筑巢，却不甚了了啦？然而往事却令人难忘——

　　听大人们讲，燕子是一种极具灵性的鸟儿。大凡生活在乡村的孩子，多以捣鸟窝掏鸟蛋捉鸟儿玩为乐事。父母对类似的顽劣之举，既不在意也不甚干涉，然而每每告诫：燕子是不能捉的。

　　据说掏了燕子窝、拿了燕子蛋、捉了雏燕，眼睛就会瞎的，因而我对燕子，始终怀有一种莫名奇妙的敬畏心态。其实小孩对父辈的训诫、对事物的认知与汲取，往往属于那种事过境迁式的恍然顿悟，抑或置若罔闻与无所畏惧的言行相悖。

　　一次，同几个伙伴把刚孵出的雏燕弄到地上玩，老燕子焦虑至极而悲鸣不已，时隔不久，突然燕飞巢空了。小孩很失落，大人也很无奈的摇头感慨：哎，燕子再也不回来了。

　　燕子的性格鲜明，对情感也忠贞不二；它们成双入对的衔泥筑巢、相伴外出觅食、结对归巢哺育子女。燕子很勤奋也很执着，而且性情急躁而气性很大，记性也异样的好。春天从遥远的南方飞来衔泥筑巢，夏日精心的生儿育女，秋天则携着子女南归了。

　　求生的欲望把我携到了千里之外的异地。父母经过数年的辛劳，终于筑起一间真格属于自己的栖居之所。他们整天为生计操持、忙碌，吩咐我看守幼弱的弟妹。

　　做保姆看孩子，确实是一桩既劳累又烦扰的苦差事。不仅寂落、枯燥，而且难耐的几近忍无可忍……试想让一个懵沌初开的玩童，整天守着一个咿呀学语的幼儿，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与状态？那种心境确实是难以描述的。

　　我真恨得咬牙切齿，然而又无可奈何。单调、乏味、枯寂、寞落的日子，折磨得我整日的怨恨与愤慨，性情也变的孤独而烦躁了。忽然有一天，正面对着号啕大哭的弟妹无计可施，骤然从门口飞进来一双春燕。我同唏唏惶惶的弟妹，立刻惊呆了——

　　燕子唧唧嘁嘁的叫着，匆忙绕着房梁盘桓了一会儿，又欢叫着飞走了。弟妹猛然想起了未尽的忧伤，刚想咧嘴继续了却心中的凄怨与哀伤——不料燕子又飞回来，蹲在梁上唧唧了片刻，转而又很快旋飞了。这样往返了很多天，房梁上骤然筑起一座小小的营垒。父母也非常高兴，仿佛由此给我的苦难童年增添了无尽快乐似的，安抚我一面好好哄弟妹，一面看燕子怎么衔泥筑巢。

　　父母早出晚归地劳作，我跟弟妹趴在炕上，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飞出飞进忙碌的春燕。倘若弟妹无端地失神嚎啕起来，我着实的无可奈何，只好叫他们看燕子衔泥筑巢。他们痴騃地瞪着泪汪汪的眼睛，神情专注地凝视一会儿，即在这种短暂而忘情的屏息凝神之际中，我同他们一样含着忧伤与饮泣入睡了……

　　勤劳而执着，来去匆匆衔泥筑巢的春燕，伴我度过了许多难耐的时日，给我增添了许多童趣，以致难以忘却的启迪与激励。

　　大约到了初夏时节，巢里突然有了细弱的“唧唧”声，父母说雏燕出壳了。果然没隔多少时日，老燕了似乎更加忙操了。它们不停地穿梭往来，每当老燕子归来，雏燕就嗷嗷待哺地从巢里伸出脑袋，急不可待的鸣叫着。老燕子慌忙将衔来的食物哺入雏燕口中，那场面那情态的确感人至深而耐人寻味。

　　随着时间的流逝和推移，雏燕一天天长大了。它们开始跟随父母外出觅食了，时近秋日，燕子辞别老屋旧巢，回南方度假去了。第二年春天，依然回到故地，仍在不懈的衔泥修筑旧巢，或构筑新巢，又开始繁衍生息了。

　　读完中学就同父母辞别了那间土屋，离开那块养育了我的土地，还有那个盘踞在梁际的燕巢回归了故里。告别的时候，天气似乎还很寒冷，燕巢空着。倘若旧燕归来，不见了曾经与它们朝夕相伴的我，会不会觉得孤寂哩？也许会另筑新巢了吧？

　　回到故乡，起早贪黑的为活命而挣扎，正值春燕归来而匆忙衔泥筑巢的时节，开始了播撒种子；待到雏燕出巢的那会儿，着手锄草、浇灌；等到新燕南归的时候，即为秋高气爽的收获之季了。其间有多少艰辛和酸楚，还有多少不堪回首的往事，值得纪念与品味哩？然而每年春天，腾跃在那块溢满温情而蕴育简朴生活的土地上，尽情欢愉吟颂、穿梭飞掠衔泥筑巢的春燕，却给了我无尽的缅怀与遐思。

　　春燕衔泥筑巢，无疑是一种生活创造情态与艰苦卓绝的奋斗历程；是有限生命意义的体现与无限价值的域度拓展，是期望的真格践行与生生不息的故事演绎；也是坚毅、勤劳、执着追求的性格特质的表征；还有不屈不挠的精神砺炼与品格升华……

　　时隔不久，实在忍受不了乡村生活的蹇迫与困苦，也不愿俯首甘为的做一辈子卑微的庄稼人——去他妈妈的，于是怀着隐显的憎恶与厌弃，还有微茫的梦想和憧憬，再次离开了那片浑厚而古荒的大地，竭尽全力混入了熙熙攘攘、冷漠隔绝的都市谋生。

　　多年来，对真格的春天也没感知了，尤其对春燕那种“井旁泻水泥自足，衔泥上屋随尔欲”的情景，也陌生了。十年八载的偶尔碰着一两只燕子，似乎也没什么别样的感触和顿悟了。

　　我变得迟钝，甚至麻木了，然而曾经的诸多生活印迹，却依然潜隐在记忆深层，不时自觉不自觉地翻检着，预想从中寻摸出一点儿有意思的东西，至于能做些什么？其实我也很惶惑…… 月夜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