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月夜行路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苍老的车
据说黄帝发明了车和船,初始的形构,肯定是笨拙而疏散的。那会儿的车,可能主要用于运载,至于征战,大约是稍后一些时候的故事了。倘若以我现今的所谓籍贯论,那么从黄帝生活的地界,引进这等先进、便捷的运载工具,恐怕至少也得百十年光景,说不定还需更久远的时日哩。那会儿的河西地区,可能仍属一片荒草萋萋的无人之境,抑或有什么人在此狩猎为生……
据考古发掘与史料载记,河西地区很早就有人类活动的踪迹了。秦汉时期,这儿属于战略要冲,后来就成了沟通中西文化的通衢大道。明万历年间,河西地区的男女老少猝然多了。从中原各地一家伙弄来了许多人,至于是犯王法遭贬、或派遣平息边患、还属纯粹的迁徙充边?我想诸般因素大概都有吧?总之,从千里之外的中原各地来到荒无人烟的河西。他们是骑马乘车?还是徒步跋涉?无论哪一种迁徙方式,那场面那情景都是很悲壮的。
先祖们初到河西,黄帝发明的运载工具——车,大概已在这块古荒的土地上行驶了数千年。然而形构,似乎依旧保持着初创时的模样。循规蹈矩的秉持传统规范,其实也是一种优良品行。
我自幼就在异地谋生,对家乡的人文景观、风物人情,自然知之甚少了。待稍长一点儿回来,家乡的荒僻与苍凉,确实令人感到“生”的无奈和“活”的艰辛。令外地人倍感奇异、费解的却是由黄帝发明、传至民间的那种苍老、笨拙、丑陋的车啊!
这种车的形构很疏散,形体也很难看。轱辘足有一人多高,粗硕的轴上架着窄长的车盘。轱辘与车盘的间距,大约有五六十公分。如果把一头体魄高大、壮硕的牛塞进辕里,车盘则后翘而前倾,硕大的牛则像一只甲虫似的,顿时显得矮小而微弱了。
这种苍老的车,通体都很笨拙很丑陋。行走的时候,无疑给人一种迟钝、摇荡的感觉。时下,大凡表现苍凉、蒙昧、蛮荒,或占山为王、争强好斗的生存状态、玩命厮杀的影视剧,则将这种苍老的车,或单纯把高大、笨拙的车轱辘,搁置在残垣断墙一隅,以渲染苍荒、悲凉的气氛,藉此达到相宜的艺术效果。
初此见到这种车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这么笨拙的车,牛怎么能拉得动呢?每逢遇着有人拉牛套车,我就好奇地呆在一旁观看。偌大的牛塞进车辕里,立刻显得很是弱小了;笨重的车盘,将牛压得几进于伏在了地上。驾驭者费劲爬上车座,坐稳了之后,冷不丁的朝牛臀部猛敲一棒子,随即闷声喝两下,几乎匍匐在地的牛儿,使劲向前一冲,两只车轱辘就扭动着拐歪几下,忽然“哗啦啦”的痛吟着滚动前进了。我怔怔望着离去的车,疑惑行至途中会不会轰然散落哩?唉,这真是有点儿“杞人忧天”了。
可怜的牛儿拖着如此笨拙的车,运土肥拉柴草,或者运载其它重物,还要远行运输,确实令人担忧而费解。我曾经建议改造这种车的形制,使其变得结构紧凑、外观精巧、轻便耐用,以利于家乡的进步和文明。但是大家都用异样的目光瞅着,并且苦笑着摇头唉叹:念书人的脑瓜子里,尽装着一些邪魔歪道的东西。
一次跟堂兄赶着牛车进山砍柴,柴捆儿装了足足有丈把高。我担心牛能否拉得动?他不以为然地摇头说:没事儿,接着装——结果,牛拖着摇摇晃晃的一车柴,竭尽全力挪移着走进了一片沙漠,高大的车轱辘陷进松软的黄沙里了。牛累得气喘嘘嘘,浑身冒着热气。堂兄不慌不忙地让它歇了一会儿,尔后拼命吆喝着往前冲。牛低头躬腰地拼力往前拽,可是车轱辘辗着黄沙发出“吱吱”的微响,拐歪了几下却不动了。堂兄跑前跑后地忙乎了一阵,车依然陷在黄沙里。他无可奈何地让我赶牛,自己在后面用肩扛轱辘。我扯着缰绳,挥动木棒使劲打牛,依然无济于事。堂兄又急忙跑来,不由分说从我手里夺过棒子,教我如何赶牛。说尽力吓唬,怎么能一个劲儿打呢?我依照吩咐,拼命吆喝着驱赶,堂兄肩扛手推着车轱辘……
我俩协同用力,一只轱辘终于朝前挪动了几步。他又慌忙跑去推扛另外那一只,这样如此三番的折腾了许久,、好不容易越过了那片沙漠。牛拉着车轻松自如地在石子儿滩上辘辘而行,我和堂兄悠闲自在地跟在后边闲聊。他边走边讲了这种车的来历、功用等诸般特点,还有制作工艺,尤其是那两只轱辘的妙处。
其实,这种苍老的车始于运载,然而传至河西地区,恐怕是始于远古的征战了。我的家乡本属岑参、王昌龄、孟浩然等诸般边塞诗人,所描述的“古时征战几人回”的疆场。这种施于战争的器械,和平时期,大致就做为边关的运载工具了。
河西的地理地貌很有特点:荒山、沙漠、戈壁、草原、森林、雪山、冰川、河流兼备。早先的交通阻塞,行路及运输,除了骑驴骡和骆驼之外,大概只有靠这种苍老的车了。因为这种车的轱辘大,转幅缓而不易阻陷。即使沉陷在黄沙里,也因着车轴灵活,只要推动轱辘,则能摆脱困顿。倘若出门远行,需要在途中歇息、夜宿,只要将车盘扬起,尾部着地,就成了遮风挡雨的宿处。
假如平时要往远处、高处,抑或从深处提升什么不易挪动、搬运的重物,那么就卸去轱辘,把车轴竖起埋进土里,上面再安一只轱辘,在远处立一木架,用绳子拴住重物,再将绳子搭在木架上,然后把另一端在车轴上绕一圈,并系在那只像转轮一样的轱辘上,只要一两个人转动轱辘,就能轻而易举地把数千斤重的物什提升、挪移到位。这番运动,确实属于当地人的一种创造。
这种笨拙、丑陋的车不仅牛拉,而且骡马和骆驼都可以驾御。骡马驾这种车则为偶然,但是骆驼驾御这种车,却是司空见惯的了。骆驼驾御,似乎极相宜。它昂着头,漫不经心地走着,两只轱辘缓缓滚动,赶车的人依着栏框坐着,抑或随心所欲吼唱即兴曲,在苍莽的山野、戈壁间行走,那是何等的古朴与自然啊?
旧时,只有殷实的人家,才有财力制备这种车,一般人家确是无能为力的。所谓的难处,主要是制作的材质,工艺要求高。制作车轱辘需用桃、杏、梨、果木,榆木、沙枣木易裂、杨柳木性软而不耐用。制作过程费时而讲究:选定了材质,风干,析板,再次风干,然后用盐水混杂了猪油浸泡数月,接着搁到荫凉处自然风干。经过精心加工的材质,搁置一年半载以后,才开始制作。
许多人家几十年、甚至几代人也制不起一辆完整的车。有时候,父辈雄心勃勃地制起了两只轱辘,可是又置不起车轴或车盘,只好将轱辘倚在矮墙边,预想在漫漫岁月里,或许能滚出一个圆满的梦,不料等到须发皆白了,也难以成寐。苍老的车,确实成为庄稼人终生或几代人,追寻的一个真切而缥缈的梦。
那会儿的男女成亲,姑娘的爹妈首先便问男方家有没有车?因为能置备起车的人家,无疑是殷实富足的。娶亲的时候,车盘上扎一高架,饰以帷幔,套一匹高头大马,轰轰隆隆的滚涌而去了。清末民初,地方上的豪绅从外地引进了一种结构紧凑、小而精致的,两只轱辘饰满炮钉的木车。用骡马驾御,俗称“铁车”或“轿车,”这种车却是地位与身份的象征,仅仅限于有钱的豪绅们乘坐,而不能做运载工具。
刚到故里的那会儿,村里经常搞突击劳动。鸡叫三遍就下地干活儿,队长吩咐男女社员自由派对,三人弄一辆大轱辘牛车,推拉着往地里送肥……那时候,我确实还没有长成功,那些年轻力壮的汉子,根本不愿跟你这等弱者搭伙。没奈何,只有跟人家挑剩下的那种既没势力,又骨瘦如柴的老婆娘、小姑娘们搭伙。你想这等羸弱,站着都不甚稳当,还能干活儿嘛?无疑就由我来担负驾辕的重任了,其余两人各推一只轱辘。三个人拖着满满一车土肥,竭力在翻耕过的地里奔跑,也没觉得有多么费劲儿。
事后一想,恍然觉得被人塞进辕里当牲口役使啊?妈妈的什么世道嘛?从此宁愿在家里躺着翻书,也不去做无形的牲口了。母亲怔怔地看着我悠闲的翻书,也不埋怨、责备,只是情不自禁的摇头叹惋:唉,这么早就叫娃遭罪了,时世不……她没敢往下说。其实仔细一想,那会儿的我,确实活的跟牲口一样艰辛。
现在,早已不使用那种苍老的车了。前些时日,偶尔走进一家饭馆就餐,发现墙壁上挂一支庞大的车轱辘。注视了良久,感觉既奇特、古朴、苍凉,又觉得不合时宜,起码与周围的环境不甚协调。比较而言,反差特别的大,似乎有点儿刺眼。业主的创意是什么?猎奇?还是怀旧?一直没法想象、理解此番装饰。
实际上,许多人早已忘却了黄帝,以及他老人家发明、创造的运载工具——那种两只轱辘,形制很笨拙,样子有点儿丑陋,但是蕴涵与承载着数千年中华文明历史进程的车了……
母亲就是坐着这种苍老的车,轰轰隆隆的嫁给了我父亲,不过这早已成为几十年前的陈年旧事了。 月夜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