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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母家的狗
外祖母家曾经养了一条很壮硕的大黄狗。我看见它的时候,大约是三岁多一点儿吧?当时独自在院里玩,手里似乎拿着馍,不慎掉在了地上,因而招致了它;也许蹲在地上做什么?诱惑了狗;总之那家伙是猝不及防地扑将了过来,但又陡然地挺立,大概有点儿惊疑或好奇?也许是警觉?藉此想施威恫吓一番吧?
这是一条威风凛凛的家伙。它气宇轩昂的伫立在面前,用阴冷的寒光疑惑的审视:谁家的碎娃?咋没见过?从哪儿来的?
我魂飞魄散的慌忙退却。为了慎重起见,它小心翼翼地伸出鼻翼嗅了嗅:咦,咋跟主人的气味相投啊?
此时此刻,我的确吓呆了。为了示好,它呲牙裂嘴的“嘿嘿”笑着,并且一个劲儿摇尾地伸出舌头舔我的手和脸……结果我竟然不知好歹地失神痛哭起来。母亲和外祖母一伙大惊失色地跑出来,一迭连声地疑问:怎么啦?外祖母抱着我边揩眼泪边哄着:乖乖,谁惹你啦?
我哽咽着指了指呆立在一旁,显得有点儿难堪、惶惑的狗:这、这这这……外祖母不由分说地骂道:哎哟哟,你这挨刀的讨债鬼,怎么敢吓唬我娃哩?打死你这狼吃剩下的东西!
大家立即群起而攻之,威猛的大黄狗顿时仓遑逃开。它先躲在远处疑惑不解的瞅着,进而又慢慢往前挪了挪,茫然踞立着凝视:咋这样啊?唉,这些人也真是的。难道看错了人嘛?
狗百思不得其解地埋头冥想了许久,猛然愤愤不平地昂头狂吠了几声,然后又深感委屈与忧伤的低头“呜呜呜呜”的痛吟:究竟咋了啊?唉,世间的事儿太麻缠,稍不留意就得罪了人。
我一直“咿咿唔唔”的哭闹不休,外祖母说:娃的魂儿丢了,赶紧叫一叫吧!母亲和大姨三姨急忙摆供设祭,开始给我叫魂了——那是我到这个烦扰的世间,初次同狗的亲密接触。
又隔了些时日,我离开了慈祥的外祖母,跟随父母逃到千里之外的他乡谋生。十多年的寄寓时光,转眼就过去了。身患重病的父亲秉承“落叶归根”的传统,匆匆携家人回到了久别的故乡。
同外祖母再次相逢的时候,我已十七八岁了。然而她却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依旧是一位微胖、慈祥、沉静的小脚老太太。
那些年,外祖母家的日子过得宽裕,只是没日没夜的有点儿惶恐不安与提心吊胆罢了。那段时日,我隔三差五地去外祖母家。坦白的说,并非为了纯粹的亲情牵挂,而是借故去混饭饱腹。
我在一种极度贫困、饥饿的状态里奄奄一息的苟延残喘,并在极其艰难中拖延着时日与维系着微弱的生命。这种无奈的“生”与困顿的“活,”很大程度上是凭外祖母的怜爱而支撑着。
那时外祖母家没养什么狗,因而也没什么顾忌,后来外出求学,假期去探视,也没看见外祖母家有狗;再后来真格做起了“诲人不倦”的勾当,暑假去闲逛。谁知刚到院门口,猝然从空寂的庭院深处,“呼啦啦”的冲出一条非常壮硕、勇猛的黑狗。
我大惊失色地呼喊着连连后退,那条凶悍的狗雄踞在门前,非常忿怒非常执着地狂吠不已。我无可奈何地站在远处,想寻找一个可手的东西做防御武器。结果你往左走,它就向左冲突;朝右挪,它也随即扑击;弄得我无法俯身。只要你站着别左右顾盼,它也不再来回奔忙了,只是竖在面前毫不懈怠地冲你狂吠。
这样忠于职守的执着,完全缘于特有的禀性。在没弄明白来访者的身份,以及确认同主人关系的情形下,只有如此坚守着,等待主人的明辨与调停了。
僵持了许久,外祖母终于拄着一根粗糙的杨木棍拐杖,颤微微地挪出来,倚立门边疑惑地张望着。我急忙叫了两声,她既高兴而又有点儿颇感意外地自语着挪过来。那条过于谨慎而格外警惕的狗哩?发现主人拿着木棍,并且不停地絮叨着,立刻认定:这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随即施起了狗仗人势的性子,勃然大怒而得意忘形地扑来,我张皇失措地惊叫着连忙躲避。
外祖母宽慰我不用怕,喝斥狗别叫了。说着举起拐棍戳了一下狗脊梁,又敲打了两下。对于不由分说的打击,它既颇感意外又觉委屈的“咿呜”着仓皇跑开,立在一旁疑惑谛视了一瞬,突然忿忿不平地狂吠起来:他是什么东西?我不认识!我没错,凭什么要不分青红皂白的打我啊?呜呜呜……
外祖母又举起拐棍吓唬:咬,咬啥?自家人!
狂躁不已的狗顿时一怔,随即像很羞愧似的埋头低吟:自家人?我怎么不知道?真没见过,我不相信他——
我在外祖母家呆了两天,狗始终踞立或偃伏在门口,时而凝视着我,时而埋头假寐。一次,表妹拿来了馍让我吃,静静卧伏的狗像恍然醒悟似的抬头凝视了一瞬,似乎有些慵懒地打着呵欠爬起来,接着装模作样地踟蹰了一会儿,陡然伫足瞅了片刻,然后随意蹲下用露着咄咄逼人凶光的眼睛盯着,并情不自禁舔咂着馋涎欲滴的唇际。发现我有意注视着它,立刻佯装不以为然的样子打起了呵欠,藉此掩饰着迫不及待的欲望和渴求。
我随手掰了一块馍扔到面前,它显出不屑一顾或不愿接受“嗟来之食”的样子,非常优雅而不露声色地一瞥,然后又疑惑着凝视一下,终于用极其敏捷的动作吞食了那一块馍,接着又像有些羞怯而难为情似的埋下了头。我又扔了一块,它颇感意外地瞅了一眼,立刻不由分说的吞食了……
从此,狗不是怔怔的望着,就是远远的跟着。说实话,对它那沉着、冷漠的样子始终觉得很胆怯,一直没敢靠近或抚摸一下。后来每逢去外祖母家,它见了我先是狂吠一番,然后慌忙跑进院里,转眼又非常快活地撒着欢儿同外祖母出来。有时外祖母故意举起棍子吓唬,它好像很费解地急忙躲开,怔怔望着——
我时常有意无意的拿馍喂狗。一次,外祖母发现它抢食雪白的馍,不由分说举起木棍喝斥:你这孽障就知道吃。并告诉我:狗是吃粗食的东西,不能随便拿白面馍乱喂。
其实我时常背着外祖母,偷偷用馍讨好那条严肃的狗。
后来外祖母患病而卧床不起,大约捱了数十日就去世了。其间,亲戚们轮番前去看望,我匆匆去探视的时候,屋里有很多人,狗也站在那儿,讶异地瞅着静静躺在炕上的外祖母。
日夜守护病人,大家的心情都很烦乱。不想一伙不省事理的碎娃跑出跑进地闹着,母亲和姨们嫌泼烦,抑着声音呵斥出去玩。娃们纷纷溜了出去,屋里顿时变得安静与空落了。大姨猛然发觉狗还呆立在那儿,立即来气了:哎哟哟,你这挨刀的,钻到屋里凑啥热闹?说着抓起外祖母用过的那根木棍,不由分说地照狗的脑袋敲去。它惊慌失措地仓皇蹿了出去,呆一会儿,又悄然偃伏在门口,心思重重地瞅着屋里——
据说外祖母临终前的几天,狗不吃不喝,好像患了重病似的整天伏在门口,一动不动的盹睡着。起初大家嫌碍脚挡道而有些惹眼,因此就随意的喝骂、斥责、甚至抬脚乱踢,但它依旧毫无反应地瘫卧着。后来感觉不对劲儿了,像哄小孩一样呼唤、抚摸,并拿白面馍喂,甚至给好吃的诱惑,它只是睁开迷曚的眼睛懒懒地瞅一下,又埋下头盹睡了。一天夜里,狗忽然声嘶力竭而很哀伤的悲嚎起来——那种哀嚎不仅凄厉而哀伤,而且令人揪心一样的难过,同时也有些不寒而栗的惊惧与恐慌。
狗持续哀嚎了几个夜晚,大家都惶惶不安悄悄说:不妙哪,狗嚎哩!恐怕老人家……果然不出所料,没隔几日外祖母就带着诸多的遗憾,悄然离开了这个多难而烦扰的世间。人们忙着操办丧事,谁也没有留意那条奄奄一息的狗。事后才有人猛然想起:狗呢?表弟表妹们都说几天也没见着踪影了。小舅似乎很在意,焦急地说:赶快找哪!大家分头找了大半天,结果都垂头丧气地回来,闷闷不乐地嘟哝:究竟跑到哪儿去啦?
大约又过了十多天,村里的一个牧羊的人跑来告诉小舅:荒野里有条死狗,我看好像就是你们家的那条大黑狗。一家人都很纳闷:怎么会跑到荒野里去呢?跑去一瞧,果真是那条大黑狗。至于它怎么死的?为什么跑到距离村子十多里远的荒野上呢?谁都不明白,也没人特意的去想这件事。
外祖母去世已经二十多年了。但是老人举起那根做拐杖用的杨木棍吓唬、斥责狂吠不已的狗,以及那条壮硕、威猛的大黑狗仓惶躲避,还有外祖母拄着木棍伫立在院门口,不断叮嘱而目送着我渐渐离去的情景,却依然历历在目:微微前倾着略胖的身肢,面容慈祥而神情沉凝地注视着我,静静踞立在老人身边的那条狂躁、凶悍的大黑狗,也很遗憾很怅茫地凝望着……
说实话,自从外祖母去世以后,我似乎极少去小舅家了。偶尔去一次,也是来去匆匆的很紧张,时间也很短促。舅母时常说笑:外甥真像舅家的狗,吃了转身就走。
小舅很通达:唉,公家的人身不由已,事儿多要操心,咋能胡溜达哩?其实并非如此:外祖母不在了,缺少那种依恋之情倒也是主要的缘由,但是为什么再不养一条狗哩? 月夜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