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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狗
我外出谋生,母亲和几个弟妹在乡间孤守着。一次回去探视,觉得有点儿凄清与寂落,便提议养条狗:一则可以看守门户,二则亦为孤儿寡母的冷清、单调生活增添些许活气。
母亲苦笑着:人都养不活,还养啥狗哩?
待了一会儿,又改口说:本来想养一条,就是不知谁家的狗下了仔?弟妹们连忙嚷嚷:外祖母家的狗下了一窝仔,咱们正好去捉一只。母亲慌忙摆手: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乡间旧俗:出嫁的女儿,或外甥是不能捉娘舅家的狗来养的。若养了,从此就咬断了彼此往来的路。我们本来就很少去外祖母家,母亲怕就此断绝了往来。但是弟弟不顾反对,去抱了一只.
小狗很可爱:体态圆硕而油黑似漆,眼睛乌亮,眉顶有两点黄色毛斑,四脚趾间与尾梢,犹如镶嵌一般长着雪白的绒毛,显得非常机灵而有神气。刚捉来的时候,似乎觉得有点儿陌生而孤独。时而“呜呜呜”的哀叫;时而伏在炕上,抑郁地凝视着窗外,酷似思索未来的生活,或回忆母乳时的情景一样;时而低头漫步,突然一顿,惊疑的盯着前面凝视一瞬,又无奈地走动起来……
隔了些时日,它忽然变得活泼了——时而走动、时而跳跃、时而距立着,像无所事事地沉思一瞬,然后朝前猛扑过去。有时偃伏着,犹若怨恨似的盯着面前的物什“呜呜呜”低吟一阵,突然身肢挺起,两条前腿并拢伸直,而后“呼”的一下扑去,一口咬住衣物或被角使劲的撕扯……有时把针线篮儿掀翻,撕咬着鞋帮、麻线、或布头;有时把衣衫拉着乱跑……倘若喝斥它,或叫它别闹。它会立刻停下,而且就地距立不动,仿佛疑惑不解地盯着你瞅一阵,接着默然走开了。有时候见了生人,先是稍微一怔,过随即“呜呜”沉吟着冲去扑咬……小狗不会吠叫,家里人以为它幼弱,还没有学会狂吠哩。
大约过了一年,它长高长大了,然而依旧不会狂吠,只是“呜呜呜”的低吟。弟妹们嫌它不会叫,因此很恼火也很厌烦,不但不给施食,而且还时常恶意地用脚乱踢。
母亲无可奈何的摇头苦笑:这是一条“哑狗——”
至于为什么不叫?我想只有老人家清楚了。母亲按顿给它喂食,偶尔外出或走亲戚家,抑或忙得顾不了,嘱咐弟妹别忘了施食。但是他们从来没喂过,狗也似乎不计较主人的粗暴与虐待。
每逢吃饭的时候,狗距立一旁馋涎欲滴地望着弟妹吞食。偶尔趁他们进屋,慌忙跑去舔食掉落的残渣。弟妹出来见它舔食,习惯性的抬脚乱踢,或厌恶的呵骂。狗仓皇逃离,蹲在远处的泥地上,舔咂着唇舌,凝视着他吃完。终于无望地低头沉思一阵,无奈地站起来,惆怅似的望着门口,然后默默的走了……
约莫又过了半年,它长得很壮实了。身体修长而高大、毛色油亮似漆、脑袋硕大,眼里含着一种疑惑而忧郁的神色。行动有点儿迟缓、走路像我一样喜欢思考那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对周围的事物不甚热忱,冷眼旁观似的没兴致很淡漠——
它蹲倨时,总是凝视着某个方向或某种物什发呆;偃伏时,头枕在前脚上似睡非睡地阖着眼,似乎做着饱餐的梦,或缅怀童年无忧无虑的岁月。偶尔有人进来,先是警觉地审视一瞬,然后像思考可否扑过去?接着犹豫不决地站起来,慢慢朝前挪几步,确认此人不善,才“呜呜”沉吟着冲过去……
有时见了熟人,也是迟疑地摇着尾巴走去,企盼似的仰视一番,或跳跃或转圈嗅嗅腿脚,然后低埋着头“呜呜”着表示亲昵。
那年夏天,家里刚买了一头猪仔,不慎挣脱跑了。母亲和弟妹东拦西挡的想逮住,但是费尽了气力也没捉住。不料猪仔逃出院子,在村里乱蹿,母亲和弟妹呼喊着尾随而去。这时一直跟在母亲身后的狗,突然昂首竖尾,喑哑的“呜呜”了几声,“嗖——”的蹿去,左冲右突地追逐着惊慌奔逃的猪仔。经过一番紧张的追逐,猪仔终于精疲力竭地趴在地上不动了。狗趁机扑上去,用两只前爪使劲按住,回首望着随后赶来的母亲和弟妹……
从此,每当母亲下地干活儿,或出去做什么?狗总是形影不离尾随着。有的时候,母亲在地里干活儿,它就踞立在地头,昂然遥望着远方。时间久了,它就沿着地埂若有所思的来回走动。
自从狗逮住猪仔之后,弟妹的态度似乎略有转变。他们在给猪和食的时候,特意多弄一点儿,想让猪狗同槽进食。谁知猪很霸道,没容狗吃几口,就用嘴拱开了它。每逢这时,狗就怔怔的立在一旁,疑惑不解地望着猪埋头吞食。默然静待一会儿,它似乎很忧伤很寞落,也很无奈地悄悄离开,茫然的出去自寻生计了。
秋天的一日傍晚,母亲给狗和了些食,却不见它的影子。等了许久,也没见回来。老人家大约感觉不对劲儿,慌忙催促弟妹去找,不想他们都懒得动,不是推辞做作业,就是去哪儿找啊?
话音未落,狗在院门外“呜呜”叫着,那声音惨烈而悲伤。母亲和弟妹连忙跑出去,看见它瘫倒在院门口,两只前脚搭在门槛上,似乎想挣扎着爬进来,然而实在无力越过那道坎儿。母亲和弟妹惊疑的查看,发现它的后背上有一道数寸长的伤口,淋漓的鲜血流在了在腰际,弟弟断定被人砍伤了。妹妹眼泪汪汪的嘟哝着怒骂,母亲竭力扶着站起来,可是没容松手,它就瘫倒了。弟弟抱进屋,找来消炎粉敷在伤口上,母亲用一件破衫裹住。她边裹边唠叨:哪个没良心的,把你打成这样子?狗像叙述受伤的经过似的,不停“呜呜”着……
经过悉心照料,终于能够艰难的站起了。大概是脊骨被击断了,暂时还不能走动。后来能依墙前行了;再后来就能拖着伤残的肢体慢慢挪动了。它经常慵懒的卧着,有时无奈的起来走走。
那会儿,家里的生活与狗的日子,似乎都没有什么变化,依然一如既往的平淡与宁静。母亲同弟妹们起早贪黑的为“生”的期望与“活”的现实忙操着。
狗哩?有时痴騃踞立,或默然偃伏着,彷佛思虑眼前的现实与未来的生路。有的时候,也跟着母亲到田间地头,但是不像往常那样踞立一会儿,便沿着地埂走来走去了;而是静静伫立在苍天莽地间,忧郁地深思,或惆怅地凝视着远方……自从受伤之后,它很少外出觅食了,只在院落里寻觅充饥的食物。
仲秋的薄暮,我坐在葡萄架下歇息,狗在一旁偃伏着。忽然,一只硕大的老鼠蹿到花墙脚下啃食跌落的果实。狗警觉地耸耸耳朵,然后悄悄站起,蹑手蹑脚地走去,屏息凝神的注视着老鼠啃食。一霎间,老鼠感觉不对劲儿,刚准备逃跑,狗猛的伸出右前爪一拍,恰巧压住老鼠的尾巴。老鼠“吱吱”尖叫着不停地挣扎,狗不慌不忙地用左前爪按住了它的身肢。稍停片刻,见老鼠不叫不动了才松开,静静观察老鼠的反应。半晌,发现老鼠躺在地上不动了,又用右前爪拨弄了几下,深信真的死了,尔后趴下慢慢吞食起来。我目睹了那一幕,既感到诧异又觉得疑惑:狗逮耗子?
弟弟有点儿自得:咱的狗跟旁人家的不同,能捉老鼠。
母亲怨尤:那是饿的没法儿了。
有时候,狗静静伏在老鼠洞口旁,老鼠从洞口往外一探,发现它在旁边卧着,慌忙缩回去了。狗见状,立即气咻咻地用两爪乱刨一阵,结果什么收获也没有。时间稍微一长,狗就耐着性子趴在洞旁等待,老鼠饿极了,冒着生命危险出洞觅食,就在露出身子之际,狗就伸出右前爪将它摁住了。有时候,老鼠也能逃脱,但是狗不会轻易放弃,而是艰难的追逐一番,直到逮住为止。
这是一条沉默的狗。它奇特而深沉:用文学家的神情观察凄苦的世间;以哲学家的睿智看待惨淡的生活;凭历史学家的冷峻品评难耐的时日。它不会狂吠,母亲却很偏爱,弟妹则很轻意。
狗虽然不叫,但是长得很雄壮,踞立或偃伏在门口,也着实地唬人。它那健壮的体魄,圆硕的脑袋昂起,确实能显示一种傲然的威严。眉端的那两点黄斑,更显露出一种虎虎生威的凛然,可惜眼里蕴涵着一种忧郁而冷漠的神情,并且游移地打量着这个难以捉摸的世间。有时候踞立或偃伏的久了,它就缓慢地站起来,怅然若失的呆立一会儿,似乎无所适存的低头深思一瞬,然后本能地拖着伤残的身肢,忧悒地走几步,又颓然趴下继续深思……
那年冬天很冷。一天夜里,沉默已久的天空,忽然飘起了淡淡的雪花。大约到了夜半时分,狗忽然失神“呜呜”起来。母亲和弟妹惊醒以后,仔细谛听了一会儿,也没感到有什么异样?随即就不经意地睡了。不料,狗不间歇的“呜呜”着,而且那声音很幽怨很悲凉,同时也很揪心。母亲十分疑惑:狗怎么啦?
弟妹们猜测:可能是冻得吧?
母亲急忙披着衣服出去,狗猛然像看到了救星一般扑到面前,一边亲昵的嗅着腿脚,一边使劲儿摇着尾巴。母亲蹲下抚摸着它,惊疑的问:你怎么啦?是不是做噩梦吓着啦?
狗垂着脑袋“呜呜”了两声,然后祈求似的望着老人……
连续几天,狗不吃不喝,从早到晚僵卧着不动,抑或踞立着茫然望一会儿虚空,接着又无奈的低埋着脑袋,哀伤地“呜呜”几声,似乎很疲惫的闭目养神了。母亲以为患了什么病?把去痛片研成粉末和进食里,想医治它的病疼,结果始终未舔一口。
每到夜晚,狗就不间歇的“呜呜”哀鸣着。一天中午,妹妹发现狗的脸上有两条泪痕,惊疑的嚷叫:狗哭了。母亲抱着狗头瞅了瞅,只见它的眼里涌满了哀伤的泪水。老人很伤感的摇头唉叹:狗哭没啥好事儿。
那天夜里,狗不停的“呜呜”着。据母亲回忆:临近黎明时分,狗突然破天荒地狂吠起来——它狂叫了许久,接着又开始悲伤的“呜呜”了。母亲和弟妹对一直没有狂吠过的狗,猝然间狂叫起来,感到十分的讶异与恐慌。弟妹们惊疑:原来这狗会叫啊?
母亲忧虑地摇头:它这么一叫,恐怕不是好兆头。
那天,狗忽然不见了。究竟是什么时候从家里走脱的?母亲和弟们都说不清楚。总之,从此再也没见着它的踪影。母亲和弟妹们寻遍整个村落,并挨家挨户的寻问,也没打听到狗的下落。隔了好长时间,母亲依然是逢人便问:见没见我家的狗啊?
许多人看着老人失魂落魄的样子,劝慰别找了,丢就丢了呗!不就是一条狗嘛?想养的话,那就再捉一条好了。母亲怅然若失的摇头,愣怔半晌,惶惶然的乱瞅着自语:狗狗哎,你在哪儿哩?
外祖母去世之后,我们也陆续外出谋生,也很少去舅舅家了。唯有母亲还隔三差五的去看看,我们几个已有好多年没去了。
母亲说:自从捉了你外祖母家的那只狗仔以后,可就把路咬断了——若其不然,你们怎么不去舅舅家哩? 月夜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