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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谊

　　贾谊（前200—前168），洛阳（今属河南）人。世称贾生。十八岁时便以能诵《诗》《书》，善写文章而闻名郡中，被河南太守吴公召置门下。汉文帝即位后，征召吴公为廷尉，吴公便向文帝推荐贾谊，贾谊因此被召为博士，不久迁至太中大夫。贾谊提出一系列变革政制的举措，文帝欲加重用，任以公卿之位，却遭到朝中老臣周勃、灌婴、张相如、冯敬等人反对，认为他“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结果被贬为长沙王太傅。在长沙滞留四年多后又被征还京城，拜为梁怀王太傅。汉文帝十一年（前169），梁怀王坠马而死，贾谊自责未尽到太傅的责任，心怀郁结，次年去世，年仅33岁。生平事迹参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贾谊的政论文代表作有《论积贮疏》《过秦论》《陈政事疏》等，或纵论治国方略，或阐发具体政治问题，具有强烈的现实针对性，表现出士人积极用世的精神风貌，被鲁迅评为“西汉鸿文”（《汉文学史纲要》）。辞赋撰作也卓有成就，《吊屈原赋》和《鸟赋》是汉初“骚体赋”的代表作品。

　　论积贮疏

　　【解题】本篇选自《汉书·食货志》，作于文帝二年（前178），篇名为拟题。西汉建国之初，由于秦国的暴政和长达四年的楚汉战争，给国民经济造成严重破坏，汉高祖刘邦为恢复国力，采取“与民休息”的政策，减轻百姓赋税，同时允许地方诸侯“各为私奉养”，收取赋税自供，以减轻朝廷负担。即便如此，国家财力依然不容乐观。文帝即位后，躬修节俭，进一步缩减用度。但其时国家统一未久，民间依然留存了战国以来奔走趋利的风气，“时民近战国，皆背本趋末”（《汉书·食货志》），重工商业而轻农业生产。针对这一现状，贾谊上疏汉文帝，指出国家应鼓励百姓从事农业生产，同时采取措施有计划地贮存粮食，以应对灾荒、保障民生。从国家层面来看，国有充足的积贮亦是防备天下叛乱、维护汉帝国政局平稳的重要基础。奏疏因事而发、切中时弊，受到汉文帝重视。随后文帝首开籍田躬耕，鼓励百姓从事农业生产，逐步提升了朝廷的经济实力，为后来汉景帝平定“七国之乱”奠定了经济基础。在崇尚黄老之学“无为而治”的汉初，贾谊提出重农抑商的“民本”思想，也开启了尊儒的先声。

　　“疏”是臣下向皇帝陈述意见的奏章。作为一种实用性公文，奏疏应“以明允笃诚为本，辨析疏通为首”（《文心雕龙·奏启》），应当言之有物，清晰明了。本篇以古人深知“民足而可沾”的观点引入，指出当时“背本而趋末”、岌岌可危的社会现状，而后以设问展开，用各种反面假设强调国无贮藏的危害，最后提出“夫积贮者，天下之大命”这一中心论点，希望文帝采纳自己的主张。要言不烦，辞句整饬，具有说服力。

　　管子曰 ：“仓廪实而知礼节 。”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尝闻。古之人曰：“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生之有时，而用之亡度，则物力必屈 。古之治天下，至纤至悉也 ，故其畜积足恃 。今背本而趋末 ，食者甚众，是天下之大残也 ；淫侈之俗 ，日日以长，是天下之大贼也 。残贼公行，莫之或止；大命将泛 ，莫之振救 。生之者甚少 ，而靡之者甚多 ，天下财产何得不蹶 ！汉之为汉几四十年矣 ，公私之积犹可哀痛 。失时不雨 ，民且狼顾 ；岁恶不入 ，请卖爵、子 。既闻耳矣，安有为天下阽危者若是而上不惊者 ！

　　世之有饥穰 ，天之行也 ，禹、汤被之矣 。即不幸有方二三千里之旱，国胡以相恤 ？卒然边境有急 ，数千百万之众，国胡以馈之 ？兵旱相乘，天下大屈 ，有勇力者聚徒而衡击 ；罢夫羸老易子而咬其骨 。政治未毕通也，远方之能疑者 ，并举而争起矣，乃骇而图之 ，岂将有及乎 ？

　　夫积贮者 ，天下之大命也。苟粟多而财有馀 ，何为而不成？以攻则取，以守则固，以战则胜。怀敌附远 ，何招而不至？今殴民而归之农 ，皆著于本，使天下各食其力，末技游食之民转而缘南亩 ，则畜积足而人乐其所矣。可以为富安天下，而直为此廪廪也 。窃为陛下惜之！

　　《汉书》，中华书局2011年版。

　　鵩鸟赋并序

　　【解题】本篇作于贾谊谪居长沙期间，文本收录于《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文选》卷十三。贾谊年少才高，因上书言事受到汉文帝器重，本有望跻身公卿，施展抱负，却因朝中旧臣排挤而被贬为长沙王太傅，仕途陡遭挫折。长沙地势低湿，贾谊久居北方，难以适应。当地旧俗视鸟为不祥之物，飞入人家，主人则死，更令心情低落的贾谊平添忧惧，认为是自己命将不久的预兆，故撰作此赋，借鸟问答阐述道家对世事变化无常、祸福相依的认识，抒发抑郁不平之情，排遣忧累，自我宽慰。汉初推崇黄、老之学，贾谊对此自然不陌生。道家认为世间万物始终处于不断变化的状态中，好与坏、逆境与顺境都具有相对性，随时会发生转变。贾谊从“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的视角看待自己的境遇，告诫自己要做不为外物所累的“德人”“达人”，而非拘泥于一时一事、惶惑不已的“怵迫之徒”、“愚士”。为说明这一道理，文中除化用《老子》《庄子》文本，还列举吴王夫差、越王勾践、李斯、傅说等历史人物为论据，反复申说。刘勰《文心雕龙·诠赋》称此篇“致辨于情理”，开以赋说理之先河。后世仿效贾谊《鸟赋》，借禽鸟设喻的创作还有孔臧《鸮赋》、赵壹《穷鸟赋》、蔡邕《蝉赋》、祢衡《鹦鹉赋》、张华《鹪鹩赋》等作品。

　　谊为长沙王傅，三年，有鸟飞入谊舍 ，止于坐隅 ，似鸮 ，不祥鸟也。谊既以谪居长沙，长沙卑湿 ，谊自伤悼，以为寿不得长，乃为赋以自广 。其辞曰：

　　单阏之岁兮 ，四月孟夏 。庚子日斜兮 ，集予舍 。止于坐隅兮，貌甚闲暇 。异物来萃兮 ，私怪其故 。发书占之兮 ，谶言其度 。曰：“野鸟入室兮，主人将去 。”请问于兮：“予去何之 ？吉乎告我，凶言其灾 。淹速之度兮 ，语予其期 。”乃叹息，举首奋翼，口不能言，请对以臆 ：

　　万物变化兮，固无休息 。斡流而迁兮 ，或推而还 。形气转续兮 ，变化而蟺 。沕穆无穷兮 ，胡可胜言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 。彼吴强大兮，夫差以败；越栖会稽兮，勾践霸世 。斯游遂成兮，卒被五刑 ；傅说胥靡兮，乃相武丁 。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纆 ；命不可说兮，孰知其极 。水激则旱兮 ，矢激则远 ；万物回薄兮 ，振荡相转。云蒸雨降兮 ，纠错相纷。大钧播物兮 ，坱圠无垠 。天不可预虑兮 ，道不可预谋。迟速有命兮，焉识其时 。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合散消息兮 ，安有常则 。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 。化为异物兮 ，又何足患。小智自私兮 ，贱彼贵我。达人大观兮 ，物无不可 。贪夫殉财兮 ，烈士殉名。夸者死权兮 ，品庶每生 。怵迫之徒兮 ，或趋西东 。大人不曲兮 ，意变齐同 。愚士系俗兮，窘若囚拘 。至人遗物兮 ，独与道俱。众人惑惑兮 ，好恶积亿 。真人恬漠兮 ，独与道息 。释智遗形兮 ，超然自丧 。寥廓忽荒兮 ，与道翱翔。乘流则逝兮 ，得坻则止 。纵躯委命兮 ，不私与己 。

　　其生兮若浮 ，其死兮若休；澹乎若深泉之静 ，泛乎若不系之舟 。不以生故自宝兮 ，养空而浮 ；德人无累，知命不忧 。细故蒂芥 ，何足以疑。

　　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版。 中国文学经典.古代散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