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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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
韩愈(768—824),字退之,河阳(今河南孟州)人,自言郡望昌黎,故世称“韩昌黎”。贞元二年(786)自宣城游长安应举,贞元八年始及第。后试吏部博学宏辞科,屡次落败。十二年出任宣武节度董晋推官,后为武宁节度张建封推官。十七年调选国子博士,十九年迁监察御史,因言事贬阳山(今广东阳山县)令,二十一年八月,量移江陵府掾曹。宪宗时官至右庶子,元和十二年(817)以行军司马随宰臣裴度平定淮西吴元济叛乱,迁刑部侍郎。宪宗末年因谏迎佛骨,贬潮州(今广东潮安)刺史,后量移袁州(今江西宜春)。穆宗时召为国子祭酒,历任京兆尹、兵部侍郎,官终吏部侍郎,谥曰文。韩愈倡导古文运动,主张文以明道,文道合一,与柳宗元并称“韩柳”,被后人尊为“唐宋八大家”之首。他不仅提出了系统的古文创作理论,而且大力进行古文创作,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对后世文学影响深远。他的文章,众体皆备,直率大胆,无所顾忌,敢言他人所不敢言,能写他人所不能写,精于锤词炼句,常有突破传统的创造之处。除了反对骈文,推崇古文,他还积极排斥佛老,努力复兴儒学。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称其“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充分肯定他在文学史和思想史上的地位。今通行者有刘真伦、岳珍校注《韩愈文集汇校笺注》。
原毁
【解题】韩愈的论说文,往往以天下为己任,关心国计民生,针对现实问题,以儒家的政教观念为基础发为议论。大都思想深刻宏博,而文章理足辞充,气势雄浑,语言质朴谨严,代表作有《谏佛骨表》《师说》《讳辩》和“五原”(《原道》《原性》《原人》《原鬼》《原毁》)。原毁,即探求毁谤之本原。文章作年迄无定论。《原毁》结尾云:“将有作于上者,得吾说而存之,其国家可几而理欤!”则当时应有毁誉不公的现象存在,本文就是为此而作。文章的中心内容是推论一般人好毁谤别人的原因,用这种风气的恶劣影响教育人们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自尊自爱,从而稳定社会秩序。
《原毁》结构布置精妙,题意为探求毁谤的本原,而开篇不直奔主题,却从“躬自厚而薄责于人”的“古之君子”说起,详论他们如何以舜的处世标准要求自己,又是如何以周公的为人标准要求自己:这两条都是责己重以周的表现,因此归纳出古之君子对自己的高要求。相应地,古之君子对别人要求则是“轻以约”的,对此,韩愈又举了“足为良人”和“足为艺人”两条例子作为证明。和古之君子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今之君子”庸俗的德行:他们对待自己很宽容,对待别人却很严格。韩愈在下文进一步解释了这种现象的根源:责己太宽,是因为“怠”;待人太严,则是因为“忌”,所谓“怠者不能修,而忌者畏人修”也。而主题这时才被揭示:产生毁谤的,正是来自于人自身的怠惰和嫉妒心理。因为有上文“古之君子”和“今之君子”责己待人的示例和铺垫,所以此处的演绎推理是令人信服的,这正反映了韩愈行文逻辑的严密和周到。为说明毁谤盛行的后果,韩愈举了生活中的例子,并顺势加以痛斥:“士之处此世,而望名誉之光、道德之行,难已!”由此申述对治国者的期待,结尾水到渠成。
除了举例、归纳、对比、演绎推理、层层深入等论证方法的熟练运用,本篇的结构特点也值得注意,即多以两两对举形式铺排叙述。如古、今君子责己、待人的不同;面对毁誉之辞,因亲疏、利益关系引发的不同反应;同样流露不满,“强者”“懦者”表现各异。如抽丝剥茧,层层展开,与后世八股制义排偶比句的形式多有类似,古人已经指出,此处不再赘述。而行文整饬之中又寓有变化,如“今之君子则不然”一节,“其责人也详,其待己也廉”之下顺接“详,故人难于为善;廉,故自取也少”,其后则先叙述“是不亦待其己者已廉乎”,再逆接“是不亦责于人者已详乎”,展现了作者对于文辞的娴熟驾驭。
古之君子 ,其责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轻以约 。重以周,故不怠 ;轻以约,故人乐为善。闻古之人有舜者,其为人也,仁义人也。求其所以为舜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 。闻古之人有周公者,其为人也,多才与艺人也 。求其所以为周公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舜,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周公,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是人也 ,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 。”是不亦责于身者重以周乎?其于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为良人矣;能善是,是足为艺人矣。”取其一,不责其二;即其新,不究其旧:恐恐然惟惧其人之不得为善之利 。一善易修也,一艺易能也。其于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矣。”是不亦待于人者轻以约乎?
今之君子则不然 。其责人也详,其待己也廉 。详,故人难于为善;廉,故自取也少。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于人,内以欺于心 ,未少有得而止矣,是不亦待其己者已廉乎 ?其于人也,曰:“彼虽能是,其人不足称也;彼虽善是,其用不足称也。”举其一,不计其十;究其旧,不图其新,恐恐然惟惧其人之有闻也,是不亦责于人者已详乎?夫是之谓不以众人待其身,而以圣人望于人,吾未见其尊己也 。
虽然 ,为是者,有本有原:怠与忌之谓也 。怠者不能修 ,而忌者畏人修。吾尝试之矣,尝试语于众曰:“某良士,某良士 。”其应者,必其人之与也 ;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 。不若是,强者必怒于言,懦者必怒于色矣。又尝语于众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说于言,懦者必说于色矣。是故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呜呼!士之处此世,而望名誉之光、道德之行,难已!
将有作于上者,得吾说而存之,其国家可几而理欤 !
刘真伦、岳珍笺注《韩愈文集汇校笺注》,中华书局2017年版。
祭兄子十二郎老成文
【解题】本篇作于贞元十九年(803)。“兄子十二郎老成”为韩愈次兄韩介之子,出继长兄韩会为嗣。韩愈三岁丧父,由兄长韩会和嫂子郑氏抚养成人,因此与兄长的儿子韩老成长期生活在一起,共同经历过归葬河阳、就食江南、葬埋长嫂等艰难的时刻,感情深厚。贞元十九年夏、秋间,韩愈时年36岁。不光是父辈已经陆续谢世,连两位兄长韩会、韩介,以及韩介的儿子、韩愈的长侄韩百川也已过世,本来韩氏一门就人丁不旺,“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惟此而已!”年少时未能体会其间凄苦之意,如今再闻噩耗,不禁深感哀恸。祭文追记十数年来,叔侄二人南北奔走,不果相聚,以为暂别,及此天人永隔,怅恨不已。而去岁尚有书信往来,忽闻凶讯,更是惊诧错愕,将信将疑。
在写法上,本文不仅打破了六朝至初盛唐传统祭文“述哀之文,究以用韵为宜”(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的固定套式,也与韩愈其他骈散结合的祭文不同。清人沈德潜评曰:“直举胸臆,情至文生,是祭文变体,亦是祭文绝调。”(《唐宋八家文读本》)本文以行云流水的语言气势,构筑了震撼人心的情感氛围,其精妙之处在于:首先,行文用字朴实无华,无夸饰艳丽之辞,不以铺排郡望、藻饰官阶、历叙生平、歌功颂德为能事,而以记家常琐事为主,借此书写难以抑止的哀痛,感情真挚,反而更能打动读者的心灵。这种写法后为欧阳修《泷冈阡表》、归有光《项脊轩志》、袁枚《祭妹文》等继承。其次,纯用散文体,犹如与死者对话,边诉边泣,交织着悔恨、悲痛、自责等种种感情,使全文有吞声呜咽之态。正如清代刘大櫆《论文偶记》评文章贵变:“文贵变。……一集之中篇篇变,一篇之中段段变,一段之中句句变,神变,气变,境变,音节变,字句变,惟昌黎能之。”如从“其信然邪”到“未可以为信也”,再到“其信然矣”,语无伦次,正反映韩愈初闻讣告时惊疑无定的心理状态。再如末尾“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一段,情绪激宕,气势雄大,直至结尾处一气呵成,因而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宋人赵与峕有云:“读诸葛孔明《出师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忠;读李令伯(李密)《陈情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孝;读韩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友。”(《宾退录》)
年月日 ,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 ,乃能衔哀致诚 ,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 ,告汝十二郎之灵:
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 ,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 ,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 ,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 。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 。其后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 ,遇汝从嫂丧来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 ,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 。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来。是年,吾佐戎徐州 。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 。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 ,将成家而致汝。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 !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 。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 。
去年,孟东野往 ,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 !”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信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 。死而有知,其几何离 ;其无知,悲不几时 ,而不悲者无穷期矣!
汝之子始十岁 ,吾之子始五岁 。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 ?呜呼哀哉!呜呼哀哉!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 ,往往而剧 。”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至斯极乎?
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盖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 ,然后惟其所愿。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殓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 。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能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 !彼苍者天 ,曷其有极 !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 ,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
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 !
刘真伦、岳珍笺注《韩愈文集汇校笺注》,中华书局2017年版。
送董邵南游河北序
【解题】赠序由赠言、赠诗附序逐渐形成发展为一种独立的文章类别,以抒发离愁别绪、表达劝慰勉励之意为主。韩愈所撰赠序,内容多有延伸扩展,往往因事立义,如《送浮屠文畅师序》对僧人谈说儒道、批评浮屠,《送孟东野序》感慨“物不得其平则鸣”,为孟郊的困厄不得志而不平,《送水陆运使韩侍御归所治序》则大段议论时政。本文也体现了韩愈因人而异、不拘一格的赠序写法,约作于德宗贞元十八、十九年间。董邵南,寿州安丰(今安徽寿县)人,韩愈贞元初任职徐州节度幕府,与之结识,曾作《嗟哉董生行》,谓其“隐居行义”,“朝出耕,夜归读古人书,尽日不得息。或山而樵,或水而渔”。但不为世人所知,“人不识,惟有天翁知”,“刺史不能荐,天子不闻名声,爵禄不及门”。德宗时政事衰颓,进用失序,又多姑息藩镇,《南部新书》云:“贞元中,仕进道塞,奏请难行。……由是两河竞辟才隽,抱器之士往往归之,用为谋主,日以恣横。”董邵南举进士不第,因而决意北游燕赵求仕,站在友人立场,董生得以摆脱生计之虑,施展抱负,本值得称庆“知其必有合也”。然而安史战乱之后的河北,强藩擅立,割据一方,与朝廷相抗衡,已非昔日重义轻利的燕赵故土,董生此去,又不啻误入歧路,前途难卜。韩愈一贯主张削平藩镇、维护王朝统一,以此立场,实不赞同董生北游的选择,故云风俗与时推移,“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并转而希望董生寻访燕赵的忠义之士归唐效力。文章措辞委婉,“送之所以留之”。宋人李涂《文章精义》云“文章短而转折多、气长者,韩退之《送董邵南序》、王介甫《读〈孟尝君传〉》是也”,即道出本篇语意层进累转的特点。清人刘大櫆评曰:“深微屈曲,读之,觉高情远韵可望而不可及。”
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 。董生举进士,连不得志于有司 ,怀抱利器,郁郁适兹土 。吾知其必有合也 ,董生勉乎哉!夫以子之不遇时,苟慕义强仁者皆爱惜焉 。矧燕赵之士出乎其性者哉 !然吾尝闻风俗与化移易,吾恶知其今不异于古所云邪 ?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
吾因子有所感矣。为我吊望诸君之墓 ,而观于其市,复有昔时屠狗者乎?为我谢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
刘真伦、岳珍笺注《韩愈文集汇校笺注》,中华书局2017年版。
张中丞传后叙
【解题】本篇为韩愈阅读李翰《张巡传》后所作,兼有书跋与补叙前书未尽事迹的性质,作于元和二年(807)。“张中丞”即张巡,曾授御史中丞。安禄山叛乱,时为真源令的张巡领兵抵抗,转战于雍丘、宁凌一带。至德二年(757)正月,叛军部将尹子奇围攻睢阳,太守许远向张巡告急,张巡引兵入城,与许远分守城池,共同御敌。终因外援不至,被叛军自许远所守处攻破,张巡及其部下南霁云被杀,许远被俘至洛阳,后亦遇害。睢阳之役是“安史之乱”中最为惨烈的战事之一,睢阳百姓亦为之付出惨烈代价。“尹子奇攻围既久,城中粮尽,易子而食,析骸而爨,人心危恐,虑将有变。巡乃出其妾,对三军杀之,以飨军士……乃括城中妇人,既尽,以男夫老小继之,所食人口二三万,人心终不离变。”(《旧唐书·张巡传》)“城破,遗民止四百而已”。(《新唐书·张巡传》)
正因如此,当时即有人对张巡的“死守”提出质疑:“时议者或谓巡始守睢阳,众六万,既粮尽,不持满按队出再生之路,与夫食人,宁若全人。于是张澹、李纾、董南史、张建封、樊晃、朱巨川、李翰咸谓巡蔽遮江淮,沮贼势,天下不亡,其功也。翰等皆有名士,由是天下无异言。”(《新唐书·张巡传》)李翰作《张巡传》为其辩诬,原篇已失传,今存《进张中丞传表》,认为张巡以寡击众,以弱制强,保全江淮,“食人”本非素志,乃不得已而为之,功可掩过。故肃宗诏赠张巡扬州大都督、许远荆州大都督,立庙致祭,世称“双庙”。由于张巡、许远殉难有先后,因此又引起对许远守城不坚的非议。至大历中(770年左右),张巡之子张去疾上书:“孽胡南侵,父巡与睢阳太守远各守一面,城陷,贼所入自远分……巡及将校三十馀皆割心剖肌,惨毒备尽,而远与麾下无伤。巡临命叹曰:‘嗟乎,人有可恨者。’贼曰:‘公恨我乎?’答曰:‘恨远心不可得,误国家事。若死有知,当不赦于地下。’故远心向背,梁宋人皆知之,使国威丧衄,巡功业堕败,则远于臣不共戴天,请追夺官爵,以刷冤耻。”(《新唐书·许远传》)诏下尚书省,令去疾与许远子许岘及百官集议,谓“当此时去疾尚幼,事未详知。且艰难以来,忠烈未有先二人者,事载简书,若日星不可妄轻重。议乃罢”(《新唐书·许远传》)。
元和初,韩愈读李翰《张巡传》,认为尚有缺憾,遂作此篇。首先为二人尤其是许远力辩诬名,指出二人当时联手御敌,不分彼此,许远不畏死事,并未降贼。斥责“小人之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对于死守决策,韩愈沿袭李翰之论,从当时情势出发,称赞二人谋略周密,“守一城,捍天下”,“蔽遮江淮,沮遏其势”,功勋卓著;并以当时弃城图存与拥兵坐望者来反衬张巡、许远的忠义英勇,“设淫辞而助之攻”的非议者,是“自比于逆乱”。其次补叙《张巡传》未及记载的轶事。以父老回忆南霁云乞师贺兰进明、断指示义、射箭矢志的见闻,刻画南霁云忠勇刚烈;又由张籍转述张巡旧日部下的回忆,表现其过目不忘、文武兼具的个性,以及凛然赴义的壮烈。
韩愈对忠义气节的推崇,与其儒学思想一致。《原道》曰:“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经韩愈此番宣扬,直至晚唐僖宗朝,“求忠臣后,无不及三人者”。张巡、许远、南霁云三人被图绘于凌烟阁,“双庙”也接受后人的崇祀。
到了明清易代之际,王夫之对此事提出不同看法,《读通鉴论》云:“张巡捐生殉国,血战以保障江淮,其忠烈功绩,固出颜杲卿、李澄之上,尤非张介然之流所可企望。贼平,廷议褒录,议者以食人而欲诎之。国家崇节报功,自有恒典,诎之者非也,议者为已苛矣。虽然其食人也,不谓之不仁也不可。……夫人之不忍食人也,不待求之理而始知其不可也。固闻言而心悸,遥想而神惊矣。于此而忍焉,则必非人而后可。巡抑幸而城陷身死,与所食者而俱亡耳。如使食人之后,救且至,城且全,论功行赏,尊位重禄,不得而辞,紫衣金佩,赫奕显荣,于斯时也,念啮筋噬骨之惨,又将何地以自容哉!守孤城,绝外救,粮尽而馁,君子于此,唯一死而志事毕矣。臣之于君,子之于父,所自致者,至于死而蔑以加矣。过此者,则愆尤之府矣,适以贼仁戕义而已矣。无论城之存亡也,无论身之生死也,所必不可者,人相食也。汉末饿贼起而祸始萌,隋末朱粲起而祸乃烈。然事出盗贼,有人心者皆恶之而不忍效,忠臣烈士亦驯习以为故常,则后世之贪功幸赏者且以为师,而恶流万世,哀哉!若张巡者,唐室之所可褒,而君子之所不忍言也,李翰逞游辞以导狂澜,吾滋惧矣!”
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 ,愈与吴郡张籍阅家中旧书 ,得李翰所为《张巡传》 。翰以文章自名 ,为此传颇详密。然尚恨有阙者:不为许远立传 ,又不载雷万春事首尾 。
远虽材若不及巡者,开门纳巡。位本在巡上,授之柄而处其下 ,无所疑忌。竟与巡俱守死,成功名。城陷而虏,与巡死先后异耳 。两家子弟材智下 ,不能通知二父志 ,以为巡死而远就虏,疑畏死而辞服于贼 。远诚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爱之肉 ,以与贼抗而不降乎?当其围守时,外无蚍蜉蚁子之援。所欲忠者,国与主耳。而贼语以国亡主灭悮之 。远见救援不至,而贼来益众,必以其言为信;外无待而犹死守,人相食且尽,虽愚人亦能数日而知死处矣 ,远之不畏死亦明矣。乌有城坏而其徒俱死,独蒙愧耻求活?虽至愚者不忍为,呜呼!而谓远之贤而为之邪?
说者又谓远与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远所分始 ,以此诟远。此又与儿童之见无异。人之将死,其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绳而绝之,其绝必有处。观者见其然,从而尤之,其亦不达于理矣。小人之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如是哉!如巡、远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犹不得免,其他则又何说!
当二公之初守也,宁能知人之卒不救?弃城而逆遁 ,苟此不能守,虽避之他处何益?及其无救而且穷也,将其创残饿羸之余 ,虽欲去,必不达。二公之贤,其讲之精矣 。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其势 ,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当是时,弃城而图存者,不可一二数 ;擅强兵坐而观者 ,相环也。不追议此,而责二公以死守,亦见其自比于逆乱,设淫辞而助之攻也。
愈尝从事于汴、徐二府 ,屡道于两州间,亲祭于其所谓双庙者 。其老人往往说巡、远时事云:南霁云之乞救于贺兰也 ,贺兰嫉巡、远之声威功绩出己上,不肯出师救;爱霁云之勇且壮,不听其语,强留之,具食与乐,延霁云坐。霁云慷慨语曰:“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余日矣!云虽欲独食,义不忍;虽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 。云知贺兰终无为云出师意,即驰去。将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图,矢著其上砖半箭,曰:“吾归破贼,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也。”愈贞元中过泗州 ,船上人犹指以相语。城陷,贼以刃胁降巡,巡不屈,即牵去,将斩之;又降霁云,云未应。巡呼云曰:“南八 ,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云笑曰:“欲将以有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即不屈。
张籍曰:“有于嵩者,少依于巡。及巡起事,嵩常在围中 。籍大历中于和州乌江县见嵩,嵩时年六十余矣。以巡,初尝得临涣县尉 ,好学,无所不读。籍时尚小,粗问巡、远事,不能细也。云:巡长七尺余,须髯若神。尝见嵩读《汉书》,谓嵩曰:‘何为久读此?’嵩曰:‘未熟也。’巡曰:‘吾于书读不过三遍,终身不忘也。’因诵嵩所读书,尽卷不错一字。嵩惊,以为巡偶熟此卷,因乱抽他帙以试,无不尽然。嵩又取架上诸书试以问巡,巡应口诵无疑。嵩从巡久,亦不见巡常读书也。为文章,操纸笔立书,未尝有草。初守睢阳时,士卒仅万人 ,城中居人亦且数万,巡因一见,问其姓名,其后无不识者。巡怒,须髯辄张。及城陷,贼缚巡等数十人坐,且将戮。巡起旋 ,其众见巡起,或起或泣。巡曰:‘汝勿怖!死,命也。’众泣不能仰视。巡就戮时,颜色不乱,阳阳如平常 。远宽厚长者,貌如其心。与巡同年生,月日后于巡,呼巡为兄。死时年四十九。”
嵩贞元初死于亳宋间 。或传嵩有田在亳宋间,武人夺而有之,嵩将诣州讼理 ,为其所杀。嵩无子。张籍云。
刘真伦、岳珍笺注《韩愈文集汇校笺注》,中华书局2017年版。
进学解
【解题】韩愈向来以孔孟道统的继承者和儒学的弘扬者自许,然而他却屡遭排挤,仕途很不得意。元和八年(813)韩愈坐事贬为国子博士,“既才高数黜,官又下迁,乃作《进学解》以自喻”(《旧唐书·韩愈传》)。“进学”即勉励生徒努力课业、精进学问。他正值壮年,却在国子博士的闲职上遭受着抑居下僚的痛苦,心境郁闷。但是,他并没有像写作《谏佛骨表》那样,用直切的言词痛快地宣泄心中的不满,而是以反语的方式,含蓄婉转地表达出来,更耐人寻味。文章生动地描述了个人的不幸身世,抒发怀才不遇之悲,而且嘲讽了当权者的不公正和官场的倾轧现象。假托师生对话的设问方式,与东方朔《答客难》、扬雄《解嘲》、班固《答宾戏》等赋有因袭之迹。全篇三段从先生劝学、生徒质问、先生再作解释展开。第一段是国子先生勉励生徒,语气平和谦退,有长者之风。第二段讲述生徒质问先生,先生既然在治学、为文、做人方面都已无可挑剔,为何在仕途上却如此失败?生徒看似尖酸讽刺的话其实正是韩愈对自己境况不满的“不平而鸣”,这段是文章主体。第三段文气再次转向平和,向生徒解释朝廷取士兼收并蓄、量才录用,历代圣贤尚且多有不遇,自己以小才而获用已属万幸,不惜自我贬抑,其间包含的辛酸、无奈、悲慨,发人深思。本文用不少整饬的对偶句、排比句,又大量杂用散文句式,具有骈散结合的风格,读来声韵铿锵,琅琅上口,时而似溪水之流动,时而似深潭之凝肃,与作者时起时落的内心世界桴鼓相应。此外,“细大不捐”“含英咀华”“动辄得咎”“爬罗剔抉”等今天已成为常用成语,充分说明了韩文善于熔冶古今而自铸伟辞的特色,令人惊叹韩愈在语言方面的创造能力。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 ,招诸生立馆下,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方今圣贤相逢 ,治具毕张 ,拔去凶邪,登崇俊良 。占小善者率以录 ,名一艺者无不庸 。爬罗剔抉,刮垢磨光 。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 ?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 ,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 ,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 ,记事者必提其要 ,纂言者必钩其玄 。贪多务得,细大不捐 。焚膏油以继晷 ,恒矻矻以穷年 。先生之于业,可谓勤矣。抵排异端 ,攘斥佛老 ;补苴罅漏 ,张皇幽眇 。寻坠绪之茫茫 ,独旁搜而远绍 。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 。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沉浸醲郁,含英咀华 ,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 ,浑浑无涯;周《诰》、殷《盘》 ,佶屈聱牙 ;《春秋》谨严 ,《左氏》浮夸 ;《易》奇而法 ,《诗》正而葩 ;下逮《庄》、《骚》,太史所录 ;子云、相如,同工异曲 。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 。少始知学,勇于敢为;长通于方,左右具宜 。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踬后 ,动辄得咎 。暂为御史,遂窜南夷 。三年博士,冗不见治 。命与仇谋,取败几时 。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 ,竟死何裨?不知虑此,而反教人为?”
先生曰:“吁,子来前!夫大木为杗 ,细木为桷 ,欂栌、侏儒,椳、闑、扂、楔 ,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 ,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登明选公 ,杂进巧拙 ,纡馀为妍 ,卓荦为杰 ,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 ,卒老于行;荀卿守正,大论是弘,逃谗于楚,废死兰陵 。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 ,其遇于世何如也?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繇其统 ,言虽多而不要其中 ,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犹且月费俸钱,岁靡廪粟 ;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役役,窥陈编以盗窃 。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兹非其幸欤?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投闲置散,乃分之宜 。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 ,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豨苓也 。”
刘真伦、岳珍笺注《韩愈文集汇校笺注》,中华书局2017年版。 中国文学经典.古代散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