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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守仁

　　王守仁（1472－1529），幼名云，字伯安，号阳明子，谥文成，浙江绍兴府余姚县（今浙江省宁波余姚市）人。28岁时参加礼部会试，举南宫第二人，殿试赐二甲第七名进士，观政工部。官至南京兵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守仁不但精通儒、释、道三教，而且能统军征战。他因平定朱宸濠之乱等军功而封爵新建伯，是明朝开国以来第二位因军功封爵的文官，隆庆时追赠侯爵。王守仁是陆王心学之集大成者，他继承陆九渊强调“心即是理”之思想，反对程颐、朱熹通过事事物物追求“至理”的“格物致知”方法。有《传习录》《阳明全书》（即《王文成公全书》）《大学问》传世。

　　瘗旅文 注释标题 瘗（yì）：埋葬。

　　【解题】本文作于明武宗正德四年（1509），时作者被贬于龙场驿已是第三个年头。该文是作者埋葬三个客死在此的异乡人后所作的一篇哀祭文。这三个异乡人，仅为了微薄的薪俸而万里奔走，终于暴死异乡。王守仁与他们素昧平生，能够为萍水相逢的人撰写祭文，是他高于前人之处。但祭文的感情却写得相当深切——仁爱慈悲，冷峻旷达，哲理启人，想前人之未想，道前人之未道。古人安土重迁，儒家强调“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王守仁却因为仗义执言被贬西南，心中之激愤可想而知。如今看到三个客死他乡的人，不免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这种同情不光是针对三个外乡人，更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借《瘗旅文》类比自己因为戴铣事件被贬蛮荒，所经历的苦痛正是死生之间的徘徊。异乡人之死使得他身上蕴含的强大儒者情怀瞬间得以激发，他在此文最后用歌诗来告慰亡灵，将自己内心的各种情感力量投射在对方身上，也注射在文字中间，启发后人对命运遭际、生命无常的终极思考。

　　王守仁谪居龙场期间，教化夷民，以文弘道，身体力行实践着儒者精神。不但开拓了他作为个体生命的价值宽度，也开辟出崭新的心学一脉。《瘗旅文》展现了他这一段心路历程，也表现出他阔大的心境。此文文采璀璨，文风纡徐婉转，叙复以议。显示出王守仁独特的诗性气质，也成为触动读者心灵的强大精神力量。

　　维正德四年秋月三日 ，有吏目云自京来者 ，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任，过龙场 ，投宿土苗家 。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明早，遣人觇之 ，已行矣。

　　薄午 ，有人自蜈蚣坡来，云：“一老人死坡下，傍两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 ，复有人来，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叹。”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日，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三焉。”则其仆又死矣。呜呼伤哉！

　　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锸往瘗之 ，二童子有难色然。予曰：“嘻！吾与尔犹彼也！”二童悯然涕下 ，请往。就其傍山麓为三坎 ，埋之。又以只鸡、饭三盂 ，嗟吁涕洟而告之 ，曰：

　　呜呼伤哉！繄何人 ？繄何人？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尔乌为乎来为兹山之鬼乎 ？古者重去其乡，游宦不逾千里 。吾以窜逐而来此 ，宜也。尔亦何辜乎 ？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 ，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乌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 ？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

　　呜呼伤哉！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 ，乌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然 ，盖不任其忧者？夫冲冒雾露，扳援崖壁 ，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厉侵其外 ，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 ，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尔奄忽也 ！皆尔自取，谓之何哉！吾念尔三骨之无依而来瘗尔，乃使吾有无穷之怆也。

　　呜呼痛哉！纵不尔瘗，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如车轮 ，亦必能葬尔于腹，不致久暴露尔。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为心乎？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三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 。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

　　吾为尔歌，尔听之。歌曰：连峰际天兮 ，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 。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达观随寓兮 ，奚必予宫 ？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与尔皆乡土之离兮，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于兹兮，率尔子仆，来从予兮。吾与尔遨以嬉兮，骖紫彪而乘文螭兮 ，登望故乡而嘘唏兮。吾苟获生归兮，尔子尔仆，尚尔随兮，无以无侣悲兮！道傍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徘徊兮。餐风饮露，无尔饥兮。朝友麋鹿，暮猿与栖兮。尔安尔居兮，无为厉于兹墟兮 ！

　　王晓昕、赵平略点校《王文成公全书》，中华书局2015年版。 中国文学经典.古代散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