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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庾信

　　庾信（513—581），字子山，原籍南阳新野（今属河南），永嘉之乱中先世南迁江陵（今属湖北）。早年随父出入太子萧纲东宫，与徐陵并为抄撰学士。曾出使东魏，为邺下称颂。后任建康令，侯景之乱爆发，建康陷落，庾信逃奔江陵。梁元帝萧绎即位于江陵，平定侯景叛乱，承圣三年（554）派庾信出使西魏。庾信抵达长安不久，西魏攻克江陵，元帝被杀，遂滞留长安，先后仕西魏、北周，官至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世称庾开府。其后陈朝与北周通好，各自放还羁留的南北士人，但周武帝留庾信、王褒不放。隋开皇元年卒。生平事迹具《周书·庾信传》。庾信的文学创作可据身处南北朝的不同经历分为两个阶段：前期在梁，与父庾肩吾及徐摛、徐陵父子并为宫体诗赋的代表，风格绮艳靡丽，如“一丛香草足碍人，数尺游丝即横路”（《春赋》），世称“徐庾体”。入仕北朝后，羁旅之苦、乡关之思、身世之悲、亡国之哀成为突出主题，风格一变而为沉郁苍劲，如《小园赋》《哀江南赋》等。杜甫称“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戏为六绝句》）、“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咏怀古迹五首》其一），视之为南北朝文学集大成者。庾信作品最初由北周宗室宇文逌编定为二十卷，其后散失。清人倪璠注、许逸民校点《庾子山集注》较为通行。

　　哀江南赋序

　　【解题】《哀江南赋》是庾信最负盛名的作品，此处选录其序文部分。“哀江南”语出宋玉《招魂》“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此篇创作除了受到前人辞赋影响，对梁朝的故国之思是主要动机，一般认为作于庾信暮年，《周书·庾信传》云“信虽位望通显，常作乡关之思，乃作《哀江南赋》以致其意”。《哀江南赋》以个人闻见括写一代兴亡，同时蕴涵深沉的历史反思，将铺陈叙事、抒发情感、议论融为一体，达到了辞赋撰作的极高成就。本序概括全篇大意，交代创作背景，本身也是一篇精心结撰的骈体文辞。首段交代作者平生经历中最为重大的几桩事件：侯景之叛、西魏灭梁以及异国被拘，“潘岳之文采”以下专言身世之悲，“追为此赋”奠定全篇“唯以悲哀为主”的基调。“日暮途远”一节慨叹故国崩摧，自己出使西魏，驰援无望，羁留异国，徒然叹望乡关。自“孙策以天下为三分”起，写金陵沦陷，陈霸先崛起，“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再次点明赋的主旨，也表达庾信晚年对于“天意人事”的深沉感悟。

　　六朝文辞在形式上讲求用典、对偶、声律，本篇也将“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文心雕龙·事类》）的用典手法发挥至极。典故的运用可以增强文本的历史内涵，庾信又擅长将古典与切合时事的新典融贯，如“傅燮悲身世”“袁安念王室”“钟仪入就南冠之囚”“季孙留守西河之馆”与庾信自身遭遇相似，“轵道之灾”“平阳之祸”则与梁朝命运相合，用典妥帖，出入于古今之间，拓展了文本的表现层次。对句精美工整，全篇在以四六句式为主的基础上，又富于变化，以虚词、散句等调配句式，错杂相间，更迭交替，于整丽中见其疏宕，毫无四六文常有的呆板之弊，表现了娴熟的驱遣文辞能力，使文章摇曳生姿。庾信当时虽居高位，但深感世事无常，亡国之痛与乡关之思时时萦怀，含蓄婉曲的表现方式，使本文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深沉感慨与哀怨愁情，具有沉郁顿挫之美，感人至深。

　　粤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月，大盗移国，金陵瓦解 。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 。华阳奔命，有去无归 。中兴道销，穷于甲戌 。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别馆 。天道周星，物极不反 。傅燮之但悲身世，无处求生 ；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 。昔桓君山之志事，杜元凯之平生，并有著书，咸能自序 。

　　潘岳之文采，始述家风 ；陆机之辞赋，先陈世德 。信年始二毛，即逢丧乱，藐是流离，至于暮齿 。燕歌远别 ，悲不自胜；楚老相逢，泣将何及 。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 ；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 。下亭漂泊，高桥羁旅。楚歌非取乐之方，鲁酒无忘忧之用。追为此赋，聊以记言，不无危苦之辞，唯以悲哀为主。

　　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 ；壮士不还，寒风萧瑟 。荆璧睨柱，受连城而见欺 ；载书横阶，捧珠盘而不定 。钟仪君子，入就南冠之囚 ；季孙行人，留守西河之馆 。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 ；蔡威公之泪尽，加之以血 。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 ！

　　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 ；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唯八千 。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甲，芟夷斩伐，如草木焉 ？江淮无涯岸之阻，亭壁无藩篱之固 。头会箕敛者，合纵缔交 ；锄耰棘矜者，因利乘便 。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是知并吞六合，不免轵道之灾；混一车书，无救平阳之祸 。呜呼！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 ；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 。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 。陆士衡闻而抚掌，是所甘心 ；张平子见而陋之，固其宜矣 ！

　　倪璠注、许逸民校点《庾子山集注》，中华书局1980年版。 中国文学经典.古代散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