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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园别

　　别了 太阳照不到的园庭

　　这里消磨我十二年的光阴

　　我熟悉园墙上每一条裂缝

　　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纹

　　我熟悉庭阶上的每一个凹坑

　　就像熟悉自己的面影

　　在这里早晚忙于挑水劈柴洗衣煮饭

　　在这里悄悄地结了婚

　　在这里苦饿蚊于夏夜

　　在这里畏严寒于霜晨

　　在这里歌 在这里哭

　　在这里第一回当了父亲

　　在这里做过愚蠢的书生梦

　　在这里偷看着天上的风云

　　如今已是亭亭若盖了

　　被揪斗的那一年栽的一树女贞

　　如今已是密密成林了

　　被关押那一年种的一块竹根

　　我恨这一角荒园破庭

　　在这里尝够了屈辱与酸辛

　　我爱这一角破庭荒园

　　在这里学会了觅食与做人

　　我尤其不能忘记是在这里

　　我读完《史记》的两种版本

　　一种版本成书于汉代

　　作者司马迁写他的孤愤

　　一种版本脱稿于一九七六年十月

　　作者是伟大的人民

　　写中华的觉醒

　　现在我要回城去了

　　眼角滴着恋栈之情

　　别了 我的小母鸡

　　感谢你天天为我下蛋

　　别了 我的老公鹅

　　感谢你夜夜为我守门

　　纸窗不须糊了 让它去破

　　柴灶不须烧了 让它去冷

　　菜园不须种了 让它明年野草青青

　　请蝼蛄来弹琴

　　请蟋蟀来吹笙

　　奏一支思乡曲飞往城里

　　飞入我的梦境

　　这该是一个时代的结束

　　不是我偶然地交上好运

　　像我这样提着一口破箱回城去的

　　在中国至少有五十万人

　　曾经认为这里该是终点站

　　哪知前头更有遥远的路程

　　我以微笑告别了历史

　　手牵儿子跨出柴门 流沙河诗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