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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来

　　你好呀，黑漆的双扇大门！

　　你好呀，绿荫的四合小院！

　　这熟悉的砖墙，

　　这熟悉的瓦檐，

　　这熟悉的走廊与甬道，

　　这熟悉的楹柱与栏杆，

　　原先以为永别了的，

　　今朝一一来到眼前。

　　别来无恙，饱受风霜的香楠，

　　我的影子可曾在你梦中出现？

　　你依然站在小院的角落。

　　高撑巨伞，遮了半边天。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我活着从远方回来了，

　　远得就像冥王星的距离，

　　仿佛来自太阳系的边缘。

　　我噙着泪水悄悄地回来了，

　　在这霜晨，幸好没人瞧见。

　　我回来只为了看你一眼，

　　当初我住过八年的房间。

　　明净的北窗，

　　依旧似从前，

　　油漆粉刷一新，

　　挂一幅陌生的窗帘。

　　记得我临窗等过朋友，

　　记得我临窗读过书刊，

　　记得我临窗听过夜雨，

　　记得我临窗改过诗篇。

　　褪色的往事被回忆重新印染，

　　光阴倒流，一船送我归华年。

　　背上一股寒战，

　　眼前幻出奇观：

　　那不是我吗，

　　在这屋里面！

　　透过厚厚的窗帘，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

　　那不是我的立橱吗，

　　橱中还放着英汉大辞典！

　　那不是我的花瓶吗，

　　瓶里还插着一枝红杜鹃！

　　那不是我的书案吗，

　　案上还放着翠绒玻璃板！

　　那不是我的小床吗，

　　床上还睡着一个我，

　　棉被紧裹，蜷成一团！

　　我昨夜也许是上床太晚，

　　女朋友陪伴我转了公园？

　　也许是画版样熬到深夜？

　　也许是喝浓茶弄得失眠？

　　屋里面悄悄静静，

　　我睡得美美甜甜。

　　这站在窗外的我不是我了，

　　该是我的离魂回返，

　　刚刚游了海北天南的梦境，

　　飘御着晨风，来到这窗前。

　　我要推门进去，

　　却又迟疑不敢。

　　回头忽见院中亲手栽的树苗，

　　已经腰围粗了，高过电线杆！

　　哦，从昨夜到今晨，

　　慢悠悠花我整整二十年！

　　整整二十年！

　　霍霍一闪电。

　　难道我是从瀛洲蓬岛归来，

　　仙山几个小时，

　　人间两度十年？

　　岁月，岁月，你到哪里去了？

　　我像蠢笨的哑巴被扒了巨款，

　　痴呆呆，

　　无一言，

　　泪盈盈，

　　望青天。

　　不愿惊醒屋里的假我，

　　甘心接受幻觉的欺骗，

　　就当那二十年竟是一场梦，

　　梦中间不存在真实的忧患，

　　刚刚告别欢娱的昨夜，

　　紧紧迎来幸福的今天。

　　现在我该悄悄地走了，

　　不要迟误早晨的上班。

　　我的单位已经搬家了，

　　如今这里是别的机关。

　　祝院角的香楠千岁不老，

　　祝活着的同志百岁平安。

　　再见吧，幽深的绿荫小院！

　　再见吧，失去的青春髫年！

　　广场上晨钟八点，

　　祖国在声声召唤。

　　大街上车流如织，

　　人民在滚滚向前。

　　太阳照我，旧梦都随朝雾散，

　　事业催我，光阴一定要追还！

　　1980年1月29日在芙蓉城 流沙河诗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