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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何处无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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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涯何处无芳草

  蝶恋花 春景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①。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天涯何处无芳草。没走过几处天涯,谁又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天涯”是古人的用语,今人常说的是“地平线”,汪国真有一首诗描述过地平线:

  既然目标是地平线

  留给世界的只能是背影

  我不去想未来是平坦还是泥泞

  只要热爱生命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当苏轼被朝廷反复无常的旨意驱使着到处奔波时,他无法决绝到在心绪中只留下勇敢。变故之下的惊惶是人的本能反应,纵是苏轼也无法避免。苏轼长于常人的地方在于,每次惊惶过后,他都能很快平复下来。经历的打击越多,恢复平静的速度越快。

  苏轼好像在与命运斗法。命运一次次使出他始料不及的利器,让他在陌生的土地上狼狈行走,让他与亲友分离断绝,让他被暴雨淋湿又被烈日烘烤,苏轼没有还击的余地,但他以风雨之中淡然的微笑回馈命运,让后世的评判者毫不犹豫地判定这个失败者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这一次考验发生在“元祐”和“绍圣”两个年号交接的年份。年号更换的背后不仅是执政者的轮换,而且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政治方针的调转。驾驶舱的罗盘轻巧地调个方向,整个船体就要发生剧烈的震荡。

  宋哲宗元祐八年(1093年),厌弃新法的太皇太后高氏驾崩。这个女人给苏轼和旧党带来了八年的好运。她死后,长期生活在祖母阴影下的年轻皇帝哲宗亲政。这位轻率鲁莽的幼主被王安石提拔起来的那批奸猾之徒蛊惑、利用,全面恢复神宗时已不得民心的新法。随着章惇、曾布等小人被召回和重用,厄运很快降临到元祐时期掌权的大臣身上。

  章惇拜相后,这位年轻时的好友对苏轼的“回报”是,让他成为被贬谪到岭南的第一人。年轻时苏轼和章惇是好友,有一次两人一起旅行,遇到一道万仞之深的涧谷,只有一条横木为桥,章惇要苏轼走过去在悬崖上题字,苏轼不敢,章惇于是不动颜色地走过去,从容地在壁上写下“章惇苏轼来游”,然后走回来。事后苏轼半开玩笑地说:“子厚(章惇字)必能杀人!”章惇问为什么,苏轼答:“连身家性命都不要的人,还怕杀人吗?”章惇大笑。没想到一语成谶,章惇后来果然成为一个暴戾凶狠之徒。

  苏轼先是在元祐八年(1093年)自请出京去了定州,宋哲宗改号“绍圣”后,他以“讥斥先朝”的罪名被贬岭南。先是说调任英州太守,然后不断接到追加的贬抑,最后的目的地定在惠州。一道道冷酷的圣旨来势汹汹,敌意甚重,苏轼不由得心惊胆战。在寄给弟弟子由的一首词中,他写下秋雨之下的心境:

  梧桐叶上三更雨。惊破梦魂无觅处。夜凉枕簟已知秋,更听寒蛩促机杼。

  八年好梦,一朝惊散。未来等待他的,将不会再有长时间的安宁。他在梦中留恋地回忆“江亭醉歌舞”,但他没有办法不睁开眼,看冰凉的秋雨打湿窗棂。

  岭南自古以“瘴疠之乡”为人们所畏惧、逃避,也因此成为皇帝贬谪大臣的理想之地。韩愈被贬潮州途中,写诗给赶来同行的侄孙韩湘,预感自己将死在这蛮荒之地:“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哀切之情,溢于言表。

  可是苏轼在惠州住下后,却很快与这里安乐相处起来。定居之后,他杜门烧香,闭目清坐。抱着“死生有命”的态度,不惊不乱,像一位入定的禅师。

  苏轼寓居在惠州嘉祐寺,有一天纵步松风林下,突然觉得足力疲乏,但亭子还在很远的地方,心想,是不是勉力走到亭子下再休息?思考良久,他突然悟到:“此间有什么不得歇处!”何必非得在亭子里安歇?

  想到这一点让苏轼十分快活,就像挂在钩上的鱼忽得解脱,他进而想到:

  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甚么时也不妨熟歇。

  庄子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可是江湖不是每一条鱼都能幸运得到的,当被逼入狭窄的沟渠而插翅难飞时,该怎么做呢?苏轼的做法是,此心安处即江湖,心闲气定则天地宽广。

  所以苏轼才会在来惠州的第二年,而且是“枝上柳绵吹又少”的暮春时节,非不伤春,反而看到“天涯何处无芳草”。只是这句话不意成为后世失恋者的座右铭,大概是苏轼当年没能料到的。

  这首词的下阕写了一个墙里佳人和墙外行人的偶遇故事,后人对其寓意争论不休。行人从墙外经过,不经意被墙里佳人天真悦耳的笑声吸引,渐生爱慕之情,他或许没到“为卿一笑,抛却浮名”的痴狂地步,而只是想再听一会儿。但佳人根本就不知道墙外行人的存在,笑声渐渐消失了。多情却被无情恼,多情的是行人,可荡秋千的姑娘所谓的“无情”只是无心罢了。

  有人说这个故事寓含着苏轼的郁郁寡欢和不得意,或许他那位聪慧的侍妾朝云也是这样理解的。苏轼每次让朝云唱这首《蝶恋花》,朝云都会掩面惆怅,泪满沾巾。苏轼问她缘故,她答说,最唱不出口的,便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两句。苏轼听后翻然大笑。其实苏轼即使有伤春之意,又怎会至于不能自遣呢?

  如果不先入为主,代苏轼而悲,我们在这个故事里看到的有趣要多于落寞。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认为苏轼只是虚构了一个偶然发生的有趣故事,并把它用诗意的语言写了出来?为什么苏轼在岭南就只能失意,且只能写自己的失意呢?最简单的解释往往是最合理的解释,苏轼没有悲,可是后人争相替他悲,让“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苏轼情何以堪呢?

  苏轼在给朋友的信中说,北归无望,不如干脆以惠州人自居。他心中是安宁的,不需要强辞安慰,只当原来就是一个惠州秀才,只是累举不第而已。有这样的心境,在哪里又看不到芳草呢?

  注释

  ①柳绵:柳絮。 四海一生踏歌行,苏轼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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