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桴且恁浮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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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桴且恁浮于海
千秋岁 次韵少游
岛边天外,未老身先退。珠泪溅,丹衷碎。声摇苍玉佩。色重黄金带。一万里,斜阳正与长安对。道远谁云会,罪大天能盖。君命重,臣节在。新恩犹可觊。旧学终难改。吾已矣,乘桴且恁浮于海。
苏轼在惠州很快便适应了,还写了两行诗:“为报诗人春睡足,道人轻打五更钟。”不料这两句诗传到章惇的耳里,这位以前的好友、现在的政敌听闻苏轼竟然过得这么舒服,便妙手一动,颁发了新的贬谪命令。于是苏轼又匆忙赶往下一站——儋州。
日后苏轼从海外归来后,在金山寺看到好友李公麟为自己画的像后,题诗一首: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黄州、惠州、儋州,这是他依次被贬谪的地方。在这些地方,苏轼以罪人之身过着悽悽惶惶的日子,儋州更是还未开化的蛮荒之地。“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生活且不可保,又有何功业可言?
《自题金山画像》是苏轼遇赦北归之后作的,而在南渡之前他还没这么洒脱,有他当时的文字为证:“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春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世矣。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做墓。仍留手疏与诸子,死即葬于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柩,此亦东坡之家风也。”
“生不契棺,死不扶柩”的旷达,遮不住他视渡海若赴死的悲戚。“功业”二字,是万万想不到的。难不成,苏轼把平生功业统统归入黄州惠州儋州,只是风雨过后对苦难经历的有意美化和自嘲,并借此表示自己的英雄气概?
苏轼所说的“功业”也许不是建功立业的功业,而是指诗词文章、书法绘画。若如此,那两句诗就不是故意反话正说,而是“诗穷而后工”在他身上的体现。的确,每次贬谪都是苏轼在文学上的丰收季。黄州是最显眼的例子,如果没有“乌台诗案”的打击,如果没有躬耕的艰辛,我们难以想象,苏轼会写出《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这样的天才之作。官场上的围剿,造就了文化上的突围。
在阅读苏轼作品的过程中,我们会有亲身的感受:他得意时的作品,虽也工致新巧,但就像糖水只有甜味一样,你只能夸他有才;而失意时的作品,一字一句都能入人,朗之有声,思之有味,像茶一样隽永绵长。苦难成就文艺,就像苦寒之于梅香,磨砺之于剑锋。
这是有传统的,西汉史学家司马迁早就观察到了:
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文人和艺术家的命运似乎被下了魔咒,可见惊人传世的佳作与美满富足的生活不能兼得。有人说,对想要摘星星的孩子来说,漂泊是他们的必修课。
悲观地看,写作容易导致穷困。乐观地看,当一个文人难以为生时,其实他在享受生命的赐予。人的生命气象,会在苦难中放大。这大概是“施与”他们苦难的人不会想到的。
古代文人的痛苦多来自不可抵抗的命运,每次权力的交替都伴随着一批人的沉浮荣辱。现代许多文人,看起来则像是主动去寻找痛苦、迎接痛苦,甚至制造痛苦。
苏轼自矜的“功业”,一定是后人看来光芒万丈的文名?苏轼不会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必将书于丹青、流芳后世。他早已领略过众多崇拜者的热情,就像那位拿肉换苏轼手写便条的书法爱好者:
那时苏轼在京城做翰林学士,夜里经常在宫中值班。有个人勤于搜求苏轼的字,苏轼每写一个便条,若苏轼的秘书转送给他,他就给秘书十斤羊肉。苏轼后来听说了这件事。一天,秘书说有个朋友的口信需要苏轼答复,苏轼就口头答复了。秘书第二次又来请求,苏轼说:“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秘书说:“那人一定要一个书面答复。”苏轼说:“告诉你那位朋友,今日禁屠。”
即使背负罪人的身份,苏轼不论走到哪里,所见都是仰慕的眼光。但总结自己的一生时,他得意的肯定不全是文章盛名。这首苏轼困守儋州时寄给“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的《千秋岁》中,就有明显的线索。
“旧学终难改。”“旧学”非诗词之类的雕虫小技,而是圣人之大道。“平生学道真实意,岂与穷达俱存亡。”作为一个谐趣满腹的文人,苏轼是可爱的;作为一个坚守大节的士人,苏轼是可敬的。
苏轼早年写过一段话:
天下有大勇者,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胸有大器之人,不会被小节放倒。居无定所、食不果腹、北归无望,都算得了什么呢?“四学士”中的另外一个——黄庭坚,对苏轼有极深刻的理解:
计东坡之在天下,如太仓之一米;至於临大节而不可夺,则与天地相终始。
孔子说:“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孔子还说过:“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苏轼同样是求仁得仁,同样是“道不行”,于是也捡起了“乘桴浮于海”的归路。但孔子离不开鲁国,苏轼同样离不开北方的那块陆地。那地上,承载着他终身的理想。 四海一生踏歌行,苏轼词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