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城两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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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城两个春天
《小城之春》是李天济写,费穆导的,拍摄于1948年。关于这个故事,资料上概括得很清晰,在此抄录一番:“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中国南方的一个小城里,乡绅戴礼言和他的一家——太太玉纹,妹妹戴秀,还有老仆,不得不面对着战后家宅破败的局面。太太觉得生活无聊,与丈夫分床而居。小妹觉得未来无量,要走出小城。一家之主的戴礼言则身心疲惫,自觉无力振兴家业。戴礼言的旧时朋友章志忱从上海来访,却不料已为人妻的玉纹正是自己战前的情人。故事于是微妙地展开,忠信仁义与爱,错综复杂又掺入妹妹戴秀对章志忱的钟情,剪不断,理还乱。戴礼言企图以药自我了断,章志忱则决定离开小城,戴秀长大成人,玉纹仍在绣花……”
费穆版《小城之春》一直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才被国内外电影界重新挖掘出来,将之奉为华语电影中的经典之作。这种情形,对于任何一个熟悉中国现当代史的人来说,都是很能理解的。且不说新中国成立以来的这几十年,就是在1948年,像《小城之春》这样气息落寞的作品,也是被很多左派人士诟病的。我不知道关于《小城之春》的大规模赞美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就导演田壮壮来说,他把这片子看了“无数遍”,听说,他总要选一个黄道吉日,沐浴焚香,然后,对着《小城之春》唏嘘不已……这片子被很多很多的人一说再说,说得来毫无瑕疵,俨然一巅峰作品,不可超越。这种话语态势也影响了八十年代时说过“我的电影是拍给下个世纪的人看的”的田壮壮。当时,拍了《盗马贼》和《猎场札撒》的田壮壮,一腔壮志豪情,可惜回声寂寞,说那些话,也是激愤之言吧。我模糊记得,当时有报道说,是《盗马贼》还是《猎场札撒》,在全国只卖了一个拷贝。
“下个世纪”很快就到了。十年没有拍片的田壮壮,2002年的复出之作是翻拍费穆的《小城之春》。这回,我们听到田壮壮这样说:“那儿有一张画你临摹去,那是精品,你临摹得再好也是赝品。”“不想赢,也没有可能赢,跟费穆。”
《小城之春》(2002)
田壮壮是1952年生人。八十年代中期,他三十出头,火气正是大的时候,那时候他的作品跟他的名字一样,“壮壮”的;拍《小城之春》是2001年,公映是2002年夏天,这时的田壮壮,五十岁了。他对费穆的态度让我们感觉到一个人不惑之后知天命的谦恭之心和敬畏之意。
一个艺术家的火气褪掉了,才气以一种合适的方式呈现出来,这个时候,他的厚和静,湿润和柔软,也就呈现了出来。看田壮壮版的《小城之春》,我是惊喜的。
应该说是意料之中的惊喜。有费穆的原版做底,加上华语电影的重量级阵容:阿城的改编、李少红的监制、李屏宾的摄影、叶锦添的造型,更关键的是,导演田壮壮十年磨一剑。《南方周末》先前有评论,说这个组合对于一部投入六百万元的小制作来说,可谓“奢华”。说得正是。这样的一部电影,如果要拍成水准线以下的东西来,那倒算是一个奇迹,所以,对于它的好,我是有足够的心理准备的。
但还是惊喜。
我买的《小城之春》的碟子版本很好,四张碟,收有费穆版和田壮壮版两部《小城之春》,很方便将之对照着看。
对照之后,我的观感是:田壮壮对费穆的《小城之春》完成了一次提升。
当然不能说是超越。这一点是很清楚的。因为,田壮壮这次不是原创。就像我们不能说谁拍了《红楼梦》且“超越”了《红楼梦》。但就《小城之春》同样材质的两部作品来说,田壮壮版更圆熟、更颓废、更寂寞、更能击中人心。
电影这东西,跟小说是一样的,在故事本身的支撑完成之后,如何讲述就显得非常重要了。四十年代末费穆能拍出《小城之春》这样精致的电影是很难得的,它在电影语言上的超前性使得它的价值在四十年后才得以凸现。但是,我们现在回头看过去,费穆的贡献更多的是一种开创性的贡献,但并不一定就能将之放在当下作为一个标杆。费穆版《小城之春》还是没有摆脱那个时代的电影“文明戏”的基本味道,在今天我们观众看来显得生硬和隔膜,很难进入。电影已经一百岁了,现在的电影语言已经越来越纯熟,越来越复杂,当然作品不一定是越来越好,但技术是越来越好了。所以,现在的田壮壮比五十年前的费穆更了解电影本身,更把电影这东西玩得好,这也是情理之中的。
但是,田壮壮还是太谨慎了。他的《小城之春》,用的费穆的进口和出口、费穆的次序、还有很多费穆的台词。我想,如果田壮壮将这个故事以他的方式重新演绎一次,如何?说不定另有效果。
如果说田壮壮对于《小城之春》除将黑白影像变成彩色影像这个工作之外,还做了什么的话,那,首先就是改变了影片的视角。
费穆版《小城之春》更多的是女性视角,通过女主角玉纹的旁白实现这个视角意图。这个旁白是有口皆碑的,很具文学色彩,有一种冲淡的古怪,比如这段,“他说他有病,我看他是神经病。我没有勇气死,他好像是没有勇气活了。”再比如,“推开自己的房门,坐在自己的床上,往后的日子不知道怎么过下去。一天又一天地过过来,一天又一天地过过去。拿起绣花绷子,到妹妹房里去吧。”这些旁白支撑住了这部以场景而不是以故事贯串下来的电影。而且,这些旁白帮助了观众从玉纹的角度来看待并理解所发生的一切。
田壮壮版抽掉了旁白,将旁白所要表现的内容糅进情节的推进和演员的表演里面,这中间的视角已然发生了变化,从比较单纯的女性视角转化成旁观者视角。这个视角没有性别之分,泛泛地讲,它可以说是一种知识分子视角。而在中国电影里面,知识分子视角是比较罕见的。在“第五代”导演的领军人物中,陈凯歌是大文化视角,经常“大”得来让人憋气;张艺谋是伪民俗视角,经常“伪”得来让人发笑。“第六代”导演里面根本连这些东西都没有了,他们因为使命感的缺失,所持的统统是个人视角。这对于电影作品来说当然没什么不好,说不定很好,但他们除了比较容易引发一部分观众的情感共鸣之外,很难获得具有时代意义的文化上的认同。田壮壮以前的作品就不说了,但就这部《小城之春》来说,他获得了一种比较地道的知识分子视角,他很冷静,同时又有一种克制住了的深情,有悲悯,有无奈,但不渲染,不过分推敲。这里面,有一种中国知识分子非常认同的无常观和宿命论在里面。
田壮壮版的第二个改变就是镜头。这个改变是提升原版的关键。新版里面特写很少,主要是中、远景。还有不少长镜头。有凝固的感觉,有年代的感觉。对于一个四十年代的故事,我们其实也融不进去的,当时的冲突、挣扎、伤痛,在五十年后看来,基本上没有切肤之感,但是,那种旧,那种陌生,可以一下子击中我们内心柔软的地方。一方面,怀旧是我们现在每个人都得了的毛病,另一方面,人生不过如此,任何时候情爱的关隘都是一样的,谁都不可能轻盈地越过。
田壮壮在这个片子里很少用特写,他就这样,长镜头,中、远景,不怎么切换,也没有什么要刻意强调的神情。他有时像在摄影机后面入了定,发了呆,痴痴地看着面前这个绮丽清寂的故事。我们似乎听得见他的呼吸声,醒着的,尽量轻的,生怕打扰了别人的那种呼吸。我热爱这种呼吸声,这是我以前没有在内地电影里面听到的,现在它终于出现了。
第三个改变是人物感觉上。原版中的玉纹有一种暗地里的风骚味道,长得也艳了点,跟小城不太合拍,但和寂寞合拍。新版中的玉纹面容素静,甚至有安详的感觉,但脸上有波澜,透过去看也可以窥见她心里的不甘,跟整个片子那种事端起但最后归于平静的整体氛围很配合。如果将这两个女主角做个比较,老版韦伟的玉纹,一看就是要出乱子的女人;新版胡靖钒的玉纹是那种一看就不会有事的女人。对于《小城之春》来说,说不出哪一个玉纹更好,但如果要说女人寂寞,韦伟似乎更像那么回事。艳与寂是最搭档的,结合出来的是一种幽玄的味道。
另外就是章志忱的扮演者,老版的李纬和新版的辛柏青。两个人的气质很不一样,李纬比较阴郁一点,野性一点,专注一点;辛柏青的外形,按现在的说法,偶像化倾向重了点,气质性格的表现上显得过于暧昧了一些,比李纬温暖,但也比李纬轻薄。这两个人物也不能说哪一个更好。对于观众来说,两个不同味道的章志忱,当然是喜欢的,仿佛将两个不同的男人放入同一个境遇里,看他们如何处理一团乱麻。最后,两个男人都只好一走了之,因为他们都是好男人。他们扔了一段旧情,也丢了一个老友,说是落荒而逃也不为过。这样的遭遇真是狼狈,更多是凄惶,进而成为一生的隐痛。
明显好的是新版中吴军的戴礼言。不是说他比老版中石羽的戴礼言演得好,是田壮壮把这个人物设置得更好。从新版戴礼言身上可以想象一番人生衰败的过程,可以想象这个人曾经的希望和理想,曾经的活力和曾经的魅力。他长身玉立,诗书盈怀,胡须后面是一张清秀的面孔,可以想见,新婚的玉纹曾经怎样地喜欢过他。他是很有品质地活过的,现在,未老先衰,但心又没有死掉,所以,他的神经质就特别有说服力。这也是一个好男人,所以,好女人玉纹最后还是留下来,而且是心甘情愿地留在他的身边。
在我看来,这三个改变真正成就了一部田壮壮的《小城之春》,而不是一部由田壮壮翻拍的彩色版的《小城之春》。
如果说有什么觉得有点别扭的话,那就是对白了。原版的对白是特有的四十年代的味儿,“戏”的感觉。这种对白当时观众不觉得奇怪,因为所有的电影都是这个味。电影嘛,也是演戏,戏里面哪能像平时说话呢,拿腔拿调是应该的。这种对白在今天的观众听来,也不讨厌,反而觉得有意思,又过了一把怀旧的瘾。新版的对白多少延续了老版的味道,对白太流畅,太文通句顺,太显得像台词了,三个主要演员都是戏剧学院出身,台词功夫好,吐字清晰,没有字幕也让人听得清清楚楚。我倒是觉得,对白如果迟疑一点、嗫嚅一点,倒更符合满怀心事无以言说的三个人。可以打上字幕帮助观众。不知道田壮壮是排斥字幕,还是就喜欢这种调调?
姜文说田壮壮这部电影有一句话特别好:“这是一部很有做派的电影。”做派这个词非常传神。这是一部“做”的电影。但这个“做”和陈凯歌的“做”不一样。《霸王别姬》之后的陈凯歌做得让人难受,让人心里堵得厉害;但田壮壮的这次“做”却拿捏住了一个合适的分寸,你知道他在“做”,他不是浑然天成,但你会喜欢这份“做派”,因为他“做”得高明且自然。这种做派也可以理解是一种考究,一种打磨,也是一种境界,这种境界叫作“哀而不伤”。
在我对田壮壮版的喜爱里,还有一个因素,他没有把这部电影拍成一部所谓的“爱情”电影。他讲的是人生况味。与“人生”相比,“爱情”这个东西就太幼稚太单薄了。我记得前段时间媒体报道,北京电影学院78级聚会上的各种“八卦奖”里,“最沧桑奖”给了田壮壮。这倒是很恰当的。新版《小城之春》里面就有一种温存的沧桑和清冷的妩媚,像很久才开的一种花开在夜里。按通常的说法,田壮壮是躲到一边磨了十年的剑,现在,剑拔出来了——但是,我没有看见剑,我看见的是一朵花。
2002/8/5-2002/8/7
《海上花》 洁尘电影随笔精选集(共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