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诋毁和亵渎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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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诋毁和亵渎的天才
我以前写过一篇随笔,叫作“走过顶点”。我自己很喜欢。其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
“……就在这两天,我被一句话给缠绕住了,‘温柔、渴慕、生死相许’。这是一句乐评,叹的是已经去世的大提琴家杜普蕾的演奏魅力。我有一张杜普蕾的音碟,百代公司出品,录的是埃尔加F小调大提琴协奏曲和德沃夏克的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两支曲子的乐团和指挥分别是伦敦交响乐团、巴比罗利和芝加哥交响乐团、巴伦波依姆。这张音碟是朋友何大草推荐的,那句乐评也是他转述的。在听了杜普蕾的演奏之后,一种由妩媚和沧桑交抱而出的效果让我震惊。她的琴声追逼着我,像清澈冰凉的大水,一下又一下地撩拨着我的脚尖,诱惑我溺毙其中。我一步一步地退着,退到了不能再退的地步,只好又回到了我所熟悉和敏感的文字上来——蒂丝黛儿的诗走过来了,‘忘掉它,像忘掉一朵花,像忘掉炼过纯金的火焰。’‘湿而欲睡的清芬。我一定是在刚才走过了顶点。’”
这是五六年前的文字,有点作,但于我还是一种准确的表达。
我曾经在何大草家里看过杜普蕾的纪录片。她不艳丽,长得很文静雅致,几乎没有神经质的感觉。在台上的激情澎湃大气磅礴神光四谢之外,生活中的她有一种羞涩和平淡。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像一个妻子。纪录片里,有一段镜头是丈夫巴伦波依姆推着已经瘫痪、坐在轮椅上的杜普蕾,在落叶缤纷的林中道路上散步。我知道她死得很早,四十二岁死的,但一个天才有着这样一个温馨的结局,也是善终了。
有了这样的一个印象,我真不该看杜普蕾的传记片《她比烟花寂寞》。
《她比烟花寂寞》
《她比烟花寂寞》是中文译名,英文原名是HILARYandJACKLE。(香港女作家亦舒有一部小说就叫作“她比烟花寂寞”,我喜欢这个名字。我一直很喜欢烟花这个意象,绚烂、不同凡响、众人仰视,但是高处不胜寒)Hilary——希拉蕊是姐姐,一个普通的聪慧女子,后来成为普通的妻子和母亲,Jackle——杰奎琳是妹妹,一个天才的大提琴家,在让世人享受她的才华的同时,用一种令人惊骇的方式去伤害她的家人。这种方式的登峰造极之处是这一段:她撇下丈夫巴伦波依姆,不辞而别,来到希拉蕊家。她先是向希拉蕊提出要和姐夫同床,被理所当然地拒绝之后,她一边自伤一边哀号,“我不过就是想做爱嘛——”。希拉蕊竟然立刻屈服,转而向丈夫请求。——她的霸占是独占。当姐夫某一个晚上偷偷溜回妻子床上时,一边是希拉蕊的惊慌失措,“杰奎琳要是醒了怎么办?她要知道了,会不理我的——”,另一边,杰奎琳果然怒不可遏,背上大提琴愤然离去。——在我的阅读和观看影片的经历中,见识过不少天才的怪诞,但像这部电影里的杰奎琳·杜普蕾的这种怪诞法,还是第一次见识。我甚至来不及为这种怪诞感到惊讶,愤怒就先行跑了出来,难道,以天才之名,就可以行如此的罪孽?
在我做人的原则里,弹性很大,但始终有一个下限。所有破了这个下限的人就是我鄙夷的对象。天才这个概念在我鄙夷的范围之内没有丝毫的意义。
基于这样强烈的愤怒和鄙夷,我对这部声称是“真实事件”的电影产生了强烈的疑惑。它是真实的吗?它是不真实的吗?如果我没有记错,巴伦波依姆现在还在世,他说了什么?他抗议了吗?
看完这部电影,我马上找出杜普蕾的那张音碟来听。她拉的埃尔加的那首曲子再一次把我淹没。我听过这首曲子不下二十遍了,每一次我都能感受到圣洁和高贵,每一次我都能走过顶点。我无法将这个女神一般的音乐家和电影里的那个不堪的女人联系在一起。于是,我决定了,我可以不信任。哪怕以后再有更多的信息、资料和另一种艺术形式告诉我杜普蕾的这个或那个“真实事件”,我也决定不信任。我信任音乐中的杜普蕾,这就够了。
对死者,总有人想要干点诋毁和亵渎的事情。这话忘了是谁说的。我信任这话。
2000年6月23日
《肖申克的救赎》 洁尘电影随笔精选集(共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