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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乱樱花魁

　　把这样一部唯美的电影译为“恶女花魁”，初初读来实在是有点煞风景。不过，这个“恶”字，其实也颇为传神。这部电影可以说是一部“恶之花”。

　　另外还有一些译名，“盛樱花魁”不错，更好的是“乱樱花魁”。这个“乱”字，应该说概括了这部电影那种缭乱之美的特点。

　　《乱樱花魁》是2007年春上映的日本电影，清一色的女性创作阵容：原著是漫画家安野洋子；导演是著名的时尚摄影师蜷川实花，这是她的电影处女作；编剧是棚田由纪，一位也导电影的电影人；音乐椎名林檎，主演土屋安娜，这两位在当下的日本都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拥趸无数。两个女配角，木村佳乃和菅野美穗也都是在日本影视界颇有分量的演员。我很喜欢木村佳乃这个演员，长得舒服，演戏也灵光，能够把握各种角色。我看的她的前一部电影是《禅时雨》，那里面的佳乃扮演的阿福优雅隐忍，而《乱樱花魁》里佳乃扮演的前任花魁高尾，狭隘、妒忌、张狂而且愚蠢，跟《艺妓回忆录》中巩俐演的那个角色是一种类型，都是那种被欲望给淹没了的女人，佳乃演得很出色。

　　影之蜷川实花

　　在看《乱樱花魁》之前就看过蜷川实花的摄影作品。她是一位出色的时尚摄影师，作品主题多以花卉、女人以及风景为主。她的特点是色彩极为浓烈、绚丽，画面饱和度极高，色彩堆砌乃至于趋于糜烂，很有视觉冲击力。

　　在《乱樱花魁》中，蜷川实花对色彩和构图的华美鲜艳做了一次挥霍性的使用。我在看这部电影的时候，好多次按键抓取画面，定格下来的都是一幅“浮世绘”。这一方面说明蜷川实花的考究和精致；另一方面也说明《乱樱花魁》的时代和场景设置与“浮世绘”正好匹配，这部电影讲述的就是“浮世绘”有着最高成就的江户时代，吉原游廓玉菊屋的艺妓生活。

　　江户、吉原、艺妓、浮世绘，这些字眼对于比较熟悉日本文化的人来说，早就是不再陌生了。井原西鹤和喜多川歌磨分别是这一时期文学和绘画的代表人物，而电影中，对于这个时期的花柳世界的描述，之前也有不少不错的电影，比如《写乐的感官世界》《吉原炎上》等。《乱樱花魁》的突出之处在于，它用十分喧嚣的带有攻击性的色彩语言和人物设置，突破了此类题材中艺妓形象一贯的幽怨，讲述了一个十分风格化的情色加励志的故事。同时，这也是一个讲述得到之后放弃的故事。女主人公清叶是厌恶艺妓生活的，但她把这一行做到了顶端，她当上了花魁，然后，她觉得这才有资格去放弃。这是一种强者的思维方式，正是这样的思维方式，使得《乱樱花魁》显得相当的有劲道。也幸亏有这样的劲道，否则，这部色彩过于浓烈华美的电影说不定会让观众因刺激过度，不到结尾处就心生厌倦进而放弃了。

　　乐之椎名林檎

　　《乱樱花魁》中火辣辣的配乐和歌声，出自椎名林檎之手。椎名林檎在2000年时就以奇特另类的音乐风格在乐坛上十分抢眼。2003年她推出的《加尔基、精液、栗子花》大碟，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她有一种叛逆的摇滚风格。她的音乐很有爆发力，跟蜷川实花的摄影风格相匹配的是，她的音乐在通感中也有一种十分艳丽的视觉感，还有点脏，但脏得很来劲。这是一个血气丰沛的才华横溢的女人，愤怒、忧伤、痴情、神经质。她让我想起我喜欢的日本老牌歌手中岛美雪，她更是让我想起我的朋友、女诗人唐丹鸿的一些作品。我觉得她们是同质的。

　　我顺手找了唐丹鸿的两首诗的片段录在这里，一首是《向日葵》，“我要撇开那甲乙的双腿不谈/你聪明的体温才是火灾的朋友/你啊，我的狂笑宝贝/长着骏马体魄的向日葵/你像扑鼻的香皂那样滑倒了我整个人……”，一首是《机关枪新娘》，“那是东边的火药瞄准西边的头发/那是愤怒的朝霞插入扳机的食指/那是大丽花突然抬起微风捂住乳房/那是你，把钢琴剧痛的脂肪往下按……我是反光纠缠着钥匙私语/我是正光抽打的无知的阉人/我是闪身让你加速的高速公路/我是棉花、水银和……呜咽”。

　　影片中有一段，清叶最后看了爱郎一眼后跑向河边的时候，椎名林檎的歌声乍然喊了出来，现代摇滚和古代风情严重错位，但意外地生出一种强大的冲击力。那种冲击力，就是棉花、水银、火药、向日葵、大丽花、机关枪、剧痛和呜咽……是蜷川实花在这部电影中经常出现的金鱼和樱花，是那些深红和宝蓝对应出来的正邪不分，美丑交织，是一堆说不清楚的东西，是一切，又什么都不是，是一场意象的火灾，也是火灾之后的灰烬，是一场空。

　　演之土屋安娜

　　一个艺妓爱上了嫖客，结局是可以想见的。但这个艺妓不甘心，她想最后去看一下，去证实一下，当嫖客在玉菊屋之外看到去掉了那些华美的妆容和服饰之后的她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表情。她也许希望看到的是漠然的表情，这能让她死心；也许更希望能看到他的黯然神伤，这能让她以及她的爱情安心；但她看到的是一张笑脸。她不知道该如何辨析这样的表情，转身冲到河水里，失声痛哭。在这段戏中，清叶的扮演者土屋安娜演得十分撼人。

　　对于蜷川实花的影像和椎名林檎的音乐来说，气质俗艳又清纯、暴躁又沉寂的土屋安娜是个很恰如其分的诠释者。这个日美混血儿带有天生的小太妹味道，坏得迷人。在《乱樱花魁》之前，土屋安娜在《下妻物语》一片中就很好地呈现了她那种强悍的特点；在《乱樱花魁》中，应该说是又一次完全释放了土屋安娜本人的气息，她所扮演的清叶，在对艺妓的精致的程式化的禁锢中，那种捆不住挡不住的粗野更加喷薄欲出，有一种特别的性感。这一点，在清叶成了花魁后行街那段戏表达得最为充分——从形体和装束上像个偶人一样的花魁，拖着刑具般的高蹬鞋，在灯光中和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一摇一摆地挪着。这本是花魁的待遇，其他的花魁都会很认真地在表情上配合着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偶人，但清叶不同，她的眼睛和嘴角完全无法掩饰地渗透出得意和骄横，她诱惑，同时也拒绝，她非常享受，但又带有一种深深的厌倦。

　　应该说，《乱樱花魁》这种完全由女性团队一手打造的作品，走的又是唯美路线，会在阴性气质上有反复重叠且加倍发酵的可能性；但事实上，这部作品有一种特别的阴极而生“阳”的味道，而所谓的“阳”，并不是雄性的意思，而是在一般理解中“阳”这个词衍生出来的那些含义：生猛、刚硬，甚至于粗野……或者就用强势这个词来一言以蔽之。

　　在这部由一群个性强势的女人来讲述的故事中，女性的生存现实和生存意志之间有一道巨大的鸿沟，她们是在一种被观看被鉴定被使用的环境中来寻找自身存在的价值，而所谓的成功，一个级别是在同类之中踩下别人之后登上花魁的位置，更高的级别就是获得某个权势男人的青睐，然后赎身从良当小妾，在众人的称羡中，乘一骑小轿离开烟花柳巷。这种命运是这类女性完全无法避免的，在一些同类题材的电影中，比如美国拍的那部《艺妓回忆录》，都按着一种安于命运并在这种命运的轨迹之中发奋图强这一逻辑来叙述的。《乱樱花魁》的别致之处在于清叶这个女人对命运本身的厌恶和反抗，她表达厌恶的方式以及反抗的方式不是逃避，她用的是获得然后放弃的方式。她取得了第一个级别的成功，当上了花魁，她还在第二个级别的成功上让人目瞪口呆——她可当的不是武士的小妾，而是正室太太。她放弃了，从一开始进入吉原游廓时，她就一直在等待着放弃的这一天。由此，清叶这个人物就有了一种出众的彻底性和力量感。

　　我喜欢的就是《乱樱花魁》中的这种强势。当然，这种强势，也是有限度的女性的强势，是放在男权社会这个大背景之下的。其实，如果不是在这个大背景之下来谈论，那么在由男性一手把持的电影行业中，这个女性创作团队本身的构成也不会成为一种让人惊奇的话题。

　　2007年10月18日 洁尘电影随笔精选集（共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