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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的一分

　　据说，日语里所谓的“一分”是指尊严、面子。看了山田洋次导演的新作《武士的一分》，感觉这部电影让山田洋次很有面子，也让主演木村拓哉很有面子。

　　作为全部改编自日本时代小说巨匠藤泽周平小说的“武士三部曲”，山田洋次在前两部《黄昏清兵卫》和《隐剑鬼爪》中都有相当不俗的表现。《武士的一分》是这个系列的最后一部。我相当喜欢这个系列所塑造的下层武士的形象，他们不同于以往我们印象中的武士那般强拗执着，秉持着一种简单的缺少弹性的价值观，在效忠藩主的同时满足自身对功名的欲望需求。在山田洋次的“武士三部曲”中，主人公都是下层武士，武士的荣耀离他们相当遥远，他们更多面对的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这也使得他们的生活空间更为活泛更加生动。而藤泽周平和山田洋次共同塑造出来的这些个武士，他们身上还有一些游移于武士价值观之外的东西，他们似乎隐约地感觉到，这世间似乎还有另外的存在价值存在方式，生命可以用另外的样式加以关照，幸福的渠道可以在武士的荣耀之外获得。有意思的是，“武士三部曲”并不让主人公的复杂性呈现在他们的主体意识中，他们只是凭本能和直觉生活着，他们也像更多的武士那样，努力按照一种共有的明确的价值标准来固定自己，但似乎总是无法避免来自莫名之处的怀疑，这种怀疑动摇着他们，软化和稀释着原本以为非常坚固的东西。这种时候，命运总是会给他们呈现出一个绝境，让他们在这个绝境里迸发出惊人的力量，释放完以往积聚的能量，然后，像时间总会滑入夜晚一样，像水终究要归于水一样，在全新的体验之后，虚脱般地与过去告别，进入一段新的人生之中。在这一过程的最后，他们会和原本那些模糊的怀疑不期而遇握手言和。这是一种很稀薄的怀疑之光。在我所看过的根据藤泽周平小说改编的五部电影中（除了山田洋次的这三部，还有黑土三男导演的《蝉时雨》和是枝裕和导演的《花之武者》），都呈现出了这一特点。这中间，山田洋次把那种迟疑、游移、微微晃动呈现得特别动人。也就是说，他的手法有点像一个摄影高手捕捉到了一种特殊的光线，准确诠释了“薄暮”“晚光”这一类微妙的词汇。

　　《武士的一分》

　　原作者和改编者是同一质地的人，这一点，在“武士三部曲”中体现得尤为充分。应该说，藤泽周平和山田洋次就是同质的人。我喜欢这样的人。我觉得，如果幸而不是一个僵化的人的话，那么一个人年龄越大，价值观的向度越大，怀疑和游移就更为明显。这是一个自省的过程，是一个丰富的内在与一个复杂的外在交换能量的过程，很愉悦，同时也很痛苦。在这种愉悦和痛苦的中间，会一次比一次更为猛烈被虚无感袭击。人就跟站在海边一样，虚无感就像大浪一样地扑过来，把脚下的砂石裹走；待辛苦地再次累积出自己的立锥之地后，虚无的大浪又扑了过来。疑惑，不惑；然后是进一个层次的疑惑，不惑……就这么走下去，最后，是人彻底地站住了，脚下有了一块坚实的陆地？还是会被大浪卷走，让生命归于最终的虚无？我不知道。

　　在《武士的一分》，设置的就是这样的一个推问。三村新之丞有安详和乐的家庭，美丽贤惠的妻子，作为一名下层武士，他的工作就是替藩主尝毒，按他的话说，每天的工作甚无意思，待在黑乎乎的厨房里，在藩主用膳之前尝一尝，看是否有毒。三村的妻子加世天真地以为丈夫每天非常荣耀地和藩主一起用餐，得知真实的工作情况后，加世和三村都能轻松地自嘲一番。三村不是一个有过度欲望以及虚荣心的人，谋生之余，他只有一份小小的梦想，那就是开一个剑道馆，教孩子们练剑，同时享受妻子的厨艺和温存。

　　绝境出现了。三村在吃了时令不宜的某种鱼之后出现食物中毒的症状，获救后留下了失明的后遗症。之后，妻子加世为生计所迫向假意关心的藩头儿岛村籘弥求助，受骗且受辱。三村休掉加世，凭借着失明后其他感官能力的加强和敏锐，苦练剑术，发誓复仇。

　　应该说，全片的高潮是乱石荒草中间的那场三村新之丞和岛村籘弥的决斗。让人有点惊讶的是，“武士三部曲”最后一部的“武士决斗”并没有任何渲染，反而是最精练最不铺张的，在几个推挡之后，就只有那么一剑。一个是决意赴死的盲人；一个是胜券在握的高手，绝杀的一刹那，全是生与死的意念在交战。就像三村的老师所说的，抱着肯定会活下来的念头去战斗往往会丢了性命，恰恰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其实，我觉得影片的高潮是最后三村的怀疑。在决斗中一剑砍掉岛村籘弥的一只胳膊并导致他自杀之后，大仇已报，加世也回来了，三村开始怀疑这一切的意义。他觉得这“一分”，这些尊严和面子的获得其实并无意义可言。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派仆人去跟踪妻子加世，即便是知情之后，也似乎不应该去挑战岛村籘弥，更不应该砍掉他的一只胳膊以致他悲愤自杀。其实，三村不需要这些武士的名誉和荣耀，不需要狭路相逢杀出一条血路之后的那种实际上相当愚蠢的成就感。他天性是个很空的人，他是一个在虚无中寻找光芒的人，那些世人关于人生成败的评价，其实都不会留存在他的身上，因为他的天性不是一个容器，他本来就是空的，一切穿过，然后流走。以怀疑始，以怀疑终，我很满足地在《武士的一分》中看到我希望的这种高潮这种结尾。

　　另外，作为木村拓哉的fans，我观看《武士的一分》的满足感就不仅仅在于这是一部好电影了。2006年，是木村全面转型的一年。电影《武士的一分》是他交出的一份漂亮的作业，他另一份很好的作业是在电视连续剧《华丽的一族》中。对于2006年的木村来说，在电视剧那个他最游刃有余称王称霸十几年的领域和作品稀少的电影这个领域，他都不枉追捧者的期待之心。

　　我“稀饭”木村拓哉已经很久了，可以说，他所有的剧我都看过，还看过好些他所在SMAP组合现场演唱会的影碟。前段时间，我一直在等他的两部作品，一部就是电影《武士的一分》；另一部是TBS电视台的台庆重头剧《华丽的一族》。

　　我记得前段时间看完《华丽的一族》的那个下午，心里堵得没着没落的，给同是木村fans的一位女友打电话，我说：《华丽的一族》相当好看，是《白色巨塔》那种大剧的架构，戏味浓郁，节奏相当抓人……木村的前一部电视剧《引擎》让我觉得挺不是个滋味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接这种结构单薄剧情落套人物扁平的戏，还有，他为什么总离不开那种资青（这是我的简称说法，年轻小资的意思）或者愤青的角色。按理说，他都三十好几啦，为人夫为人父，怎么就不能接点成熟角色呢？看人家唐泽寿明和江口洋介在《白色巨塔》里的中年角色多么魅力十足啊……《华丽的一族》让我激动的是木村终于离开了他一贯的小年轻的角色，在这剧里演一个家族长子，一个丈夫，一个小男孩的父亲，一个拥有权势和财富，同时也拥有理想和美德的男人，一个完美的男人。演得非常精彩。木村的演技一向精湛，是罕见的真正意义上的偶像派和演技派的融合体，他的表演层次是相当丰富的，这一点，在《华丽的一族》中再次充分体现出来。人们都说，完人不好演，演不出味道。但木村就可以把一个完人演绎得非常迷人……可是，剧情太悲了太惨了。我心里堵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我还对女友说，你们看的时候，看到最后，得一个人看。肯定要哭的，旁边有人多尴尬啊。最后一集我是一直哭着看完的。现在，眼睛都还肿着呢，等会儿我先生就要回来了，怎么办啊，还以为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伤心事独自饮泣呢。

　　女友大笑道，赶紧冷敷啊。等会儿在你老公面前说不清楚哦。

　　呵呵，其实这种事跟男人是说不清楚，甚至跟不是木村迷的女人都说不清楚。

　　跟看《华丽的一族》急于排解和分享的状态不同的是，看完《武士的一分》，我很冷静，一方面陶醉在我所习惯的一部好电影给我带来的那种深深的沉默之中；另一方面，我再次赞叹木村的演技。我想，熟悉木村拓哉表演的人，熟悉他那双很有表现力的大眼睛的观众，在这部电影中都会有一种相当惊奇的观感，那就是木村对三村这个盲人的诠释，在这部影片中，木村的面部表情依然层次细腻，但眼睛里的神光褪去了，代之以盲人的空茫，但这空茫中又射出巨大而深刻的痛苦。这不是我们大家所熟悉的那个长发飘飘的大帅哥，而是一个真正的演员用高超的演技出色地演绎着他的角色。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是更怀念那个迷人的青春偶像，还是更欣赏这个人到中年的好演员？这个问题，真说不清楚，想来跟同是木村迷的女人都说不清楚。

　　2007年6月11日

　　《乱樱花魁》 洁尘电影随笔精选集（共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