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印度支那的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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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印度支那的海上
2000年5月,我有一个机会去越南。我去了。本来我已经基本上沦落为一个闭门不出的人,对任何稍微辛苦一点的旅行都敬而远之。我曾经有过的那根热情的血管已经差不多冷却了。越南之行的行程安排,有四十二个小时的火车和每天平均五个小时的长途汽车。但我没有丝毫的动摇。我是去定了。这是我近年来有关旅行事件罕见的一次坚决。
同行的旅伴中有两个写小说的朋友,何大草和麦家。我想,他们的愿望中可能有一些沉重和深刻的东西,比如目睹有关法国殖民地和美越战争的痕迹什么的。而我,支撑我的愿望是非常简单的: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小说《情人》和两部我心爱的法国电影——《情人》和《印度支那》。
仅就电影来说,有关《情人》的着眼点是西贡民居的百叶窗。那是热带爱情故事的事发现场。但我没有去西贡。我去的是河内。而有关《印度支那》的美好记忆则因为过于恢宏和悲伤而显得有点模糊,定神处,只有卡特琳娜·德纳芙女神一样的高贵面容和那对异族情侣亡命天涯,漂流在迷宫一样的海上岛屿之间直至昏迷的那些场景。
我还记得“漂流”那一段里的一些细节:狂泼而至的阳光、没有帆的小船、蓝得令人心悸的海水和天空、一个永远绕不出去的由小岛构成的迷宫般的海域、两个坚定的奄奄一息的出逃者(法国军官和他的越南情人)以及他们虚脱时眼前摇晃着的斑斓的光斑。一段绝望的男女之情放在一个美丽的、古怪的风景里,告诉我们那片迷离海域的禁地意味着不伦之恋的不得善终。
那片禁地的实景是下龙湾。我去了的。
电影也是一桩过滤和提萃的工作。实际上的下龙湾当然没有电影里那么神奇,不过也是相当出色的景色了。我们也坐上了一只船,有动力装置的船,不需要帆。我们不会迷失,也不需要迷失。这只是一次旅行。旅行需要配备的是安全和适度的感动。海风习习,很凉爽,我们坐在甲板上相当享受。突然,麦家问我和何大草,你们被眼前这些东西打动了吗?我怎么一点也没有被打动。我记不得何大草当时是怎么说的,反正我没有回答什么。我记得这句话之后他们说起了中国古人怪僻的友谊——刎颈之交,说是一个人对他的朋友说了什么机密之后要求朋友守口如瓶,朋友二话不说,拿过剑就抹脖子死掉了,意谓就此永远保密。我真是不能理解这样的情感,以死践诺当然是美德,但这样的死因为过于轻率让我无法产生敬意。我以为生命中一种重大的决定,比如死,比如爱,都应该有一种郑重的价值因素。那些个为保密而死的中国勇士,和《印度支那》里这个因忠实于情欲而背弃世界、背弃爱情的法国军官,都有一种轻率的德行。
《印度支那》
轻率不是一种可以固定评价的德行,它有时是一种美德,有时是一种弱点,视情形而言,也视评论者的心境而定。
轻率有时也是一种随意滑落的话题方向。那天在下龙湾漂游的四个小时里,由何大草和麦家从“刎颈之交”挑起的话题滑到《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上去了。有一段时间谈的竟是小孩们感兴趣的话题:吕布和赵云谁的武功更好?我喜欢这次于情景而言轻盈的谈话,因为它化解了那个我没有回答麦家的问题:我被打动了吗?
我没有被打动。真的。有点沮丧,我本是抱着被打动的愿望去的。
前面我说了《印度支那》里的“下龙湾”这段戏告诉我们不伦之恋的不得善终。这里的不伦之恋是指与法国军官私奔的那个越南女人是他的情人——卡特琳娜·德纳芙的养女。我之所以说这是一个情欲事件,是我认为这不应该叫作爱情。我不认为一个男人可以在母女两个人身上都产生爱情。不伦会带来不洁,不洁是爱情的敌人。而法国人往往不这样认为,他们也许认为这是可以的,是允许被突破的,至少《印度支那》是这样表现的。
我忘了“法国军官”的角色名字。他是由法国青年影星文森特·佩雷斯扮演的。佩雷斯的神情一向很迷乱,气质上有一种缺乏道德约束力的感觉,所以演来十分传神。他以这种神情还出演了其他名片:《大鼻子情圣》《玛戈王后》以及《乌鸦》(续集)。文森特·佩雷斯的眼神非常著名,有另一个物种和另一个世界的感觉,像兽和幽灵的眼神。在下龙湾的船上,在我想象一个自刎的中国古代男子挥剑的动作时,我想起了佩雷斯的面容。他是一个没能打动我的漂亮男人,我很怕他。
在《印度支那》里,他没有死在海上。他死在床上。
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可以死在印度支那的海上呢?
2000/5/31 洁尘电影随笔精选集(共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