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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禁忌之恸

　　《断背山》中的一段戏是这样的：厄尼斯和杰克从断臂山放牧归来，两人分手；他们都知道该分手了，该各自去过娶妻生子的“正常”生活了。厄尼斯做若无其事状跟杰克再见，然后他走开，待杰克从视野中消失之后，厄尼斯一步也迈不动了，他蹲下、呕吐、哭泣……这一段让我相当动容。我还没有看过这部电影的小说原著，据说，在安妮·普劳克丝的原著里，对这一段有一句描述是：厄尼斯觉得就跟肠子被拽出来似的。

　　诚如李安所说，《断背山》不能简单地归在所谓的同性恋电影里面，它就是一部讲述爱情的影片；而爱情，不只是局限于两性之间。就大多数人的观感来说，《断背山》中的爱情跟所有备受折磨的爱情是一样的，一样的艰辛，一样的动人，一样的伟大。我想，但凡受过爱情之苦的人，都尝过那种情感撕裂导致的心理和生理的双重痛苦吧。我一个朋友曾经告诉我，他流过带血的眼泪，很大的一滴落在手上，红色的。我相信他的话。

　　在厄尼斯和杰克长达二十年的情感关系中，厄尼斯有两处大恸的场面。和杰克第一次分开是一次，再就是二十年后，杰克死了，厄尼斯捧着那件当年两人打架时留下血迹的衬衣无声地哭泣。前者，是少年的剧痛，后者，是中年的心碎。这中间，是光阴和放弃不了的情感，是对被自己伤害的好些人的负疚和无奈，是太多的不可能和没办法。而这之后，是看上去还那么漫长的岁月，一个人的日子……这样的故事，这样地捅心窝子，泪流满面啊！

　　李安说：“想创造出伟大的爱情故事，必须要有巨大的障碍。两位主人公身在美国西部，当地存在男子气概及传统价值。因此，他们感受到的每一件事，都必须保持秘密。那是一种珍贵、他们无法言喻的特别事物。”这段话应该是《断背山》成功的秘诀所在，也几乎是所有撼动人心的爱情故事的秘诀所在。这个秘诀就是禁忌。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很奇妙的，太通达顺畅的关系中，很难滋生出深刻的情感；而在有着巨大障碍的人际关系中，情感的双方会因障碍的难以逾越而痛苦而努力而升华，在痛苦、努力、升华的过程中，情感本身也被发酵酿造储藏，进而产生迷醉醇美的效果。这个道理放在俗话里说就是，得不到就是最好的，失去的就是最珍贵的。如果把这个道理运用在生活中，明显是不智的；但放到文学艺术中，那就是万灵之药。从这个角度讲，这也是我们为什么需要文学艺术的原因所在吧——生活中，我们去把握既有的，珍惜眼前的；然后，把我们所有的关于遥远关于永恒的念想投射到文学艺术之中去。虽说这是庸人或者说常人的智慧，但也是一种智慧啊。

　　有朋友对我说，一看李安的气质，就知道他的情感方式是克制隐忍的。是啊，我也这么认为，所以我喜欢他，喜欢他人，喜欢他的电影。我喜欢克制隐忍的人，喜欢所有克制隐忍的情感故事。当然，并不是说我就不喜欢《春光乍泄》和《蓝宇》。作为华人导演的同题材的三部作品，王家卫的《春光乍泄》是迷离浪漫的，关锦鹏的《蓝宇》是抒情伤痛的，它们都很好，很动人，很像电影；相比之下，《断背山》是内敛控制的，那种绵长、琐细、哀怨、执着，还有力量，更像生活，但又绝不是生活，所以说，李安是最好的。他把他的电影放到了生活的正上方，轮廓、图案都是生活的，忍耐、不安以及时不时地破茧而出，都是生活的，但，它不是生活，它是漂浮在生活之上的东西，人们看得到它，但无法触摸到它。可以说，李安也设置了一个禁忌，观众和电影之间、生活与艺术之间的成功的禁忌。

　　禁忌成立，迷恋就开始了。

　　2006年2月28日 洁尘电影随笔精选集（共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