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共同的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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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共同的初恋
《心动》是朋友小孟一再推荐的。我起先不太积极。片名不好,像浅薄的港台歌名。看看阵容组合导演张艾嘉,长得特别舒服,戏也演得好,但导戏好像并无过人之处;主演梁咏琪、金城武,还有莫文蔚。后面这两个人可是王家卫爱用的演员,给人感觉一向是摇摇晃晃的,歇斯底里的,完全符合王家卫的镜头感觉。我已经厌倦了王家卫,在他凭《春光乍泄》获戛纳影展最佳导演之前,我就厌倦他了。《春光乍泄》当然还是看了,再一次验证厌倦。
但小孟说,看《心动》吧,真值得一看,特别干净。小孟是资深影迷,眼界颇高,她的推荐我必须重视。尤其“干净”那个词,让我心头一震。
过了青春,别人都还说年轻,但自己觉得已有“老”字逼来。目睹了很多复杂,经历了很多复杂,当然,自己也就很复杂,不经意之间,对干净清淡的东西特别怀念,一种柠檬香的怀念。
柠檬香是少女时代的局促不安。现在的我们都太老练了,我们知道如何表演从容。
深夜一点看完《心动》,开了窗户,吹初冬的夜风,眼里一直湿得模模糊糊的。在一个讲述方式简洁而又闪烁的故事里,张艾嘉的才华像终于成熟的果实那样,完美地落下来,完美地被接住。她一开头就说,“想讲一个简简单单的爱情”,一个简单的爱情她讲了,讲得克制、动人,像一只美丽的蚕吐着雪白晶莹的丝,因安静和优雅引人注目。但,这并不是让我眼睛湿润的原因。
原因是——那是我们共同的初恋。沈小柔是我们。当然,我们没有梁咏琪那么秀美,我们因为食用淀粉过量而有些少女肥,脸圆圆的,闪着红扑扑的光;我们认真读书,认真地做着父母要求中的那种女儿,“前途”这两个字,一样横梗在心。但是,金城武那样的林浩君出现在眼前,他可能是本校高年级新转来,也可能是外校的,偶然地光顾。总之,他出现了,高大、挺拔、英俊、忧郁,话很少,不爱笑,一笑就是一汪湖,淹死人。莫名其妙地,就两情相悦了,避开所有的人,想办法抽时间背着书包约会,不过就是笨拙地拥抱和说一堆低声的傻话,说的竟是结婚以后是要男孩还是女孩,谁做饭谁洗碗谁倒垃圾谁收衣服。连接吻都不会呀,两个人的嘴紧闭着贴在一起,一听到脚步声就迅速闪开。这种故事发展到一定时候,总是会被父母和老师发现。真是天都塌下来了!一阵煎熬之后,两个人那年轻的脸上居然有了黑眼圈,在教室走廊或操场边匆匆照面,两个人的眼神都伤得像幼狮,想咬什么又咬不动。总得想个办法,找人传话,递条子,上面写“你好吗”,打上十个问号十个惊叹号,像狱中的革命同志。终于还是有那么几次短短的见面机会,用烦躁的口气商量着如何坚持。几次烦躁之后,开始吵了;几次吵了之后,终于一个说分手算了,另一个说分就分。电影里小柔和浩君吵到分手,一个说,是你说的哦,另一个说,你就是这个意思……两人脸一红,牙一咬,脚一跺,就分了。
《心动》
我们可不就是这样和初恋既干脆又草率地分开了吗?!那时的我们会什么?除了傻气,还能赌气。
能要求十七岁的我们懂得“邂逅”这个词吗?那是一个中年的词。
读了大学,有了工作,折腾或不怎么折腾,到了一把说不过去的年龄,也许,就此结婚,也许,很快或不太快地有了孩子。浩君是谁?若没有一个引爆点,想都想不起来。直到某一天,深夜里看了一部碟子,突然间就伏在窗前,浩君?!于是,像煮糊了的面条似的,又黏又坨,吸溜吸溜地伤感起来,这是我们的故事,不能是《心动》的故事。《心动》是一个不猛烈地爱着但一直爱着的故事,有一次邂逅和几次无可奈何的相见,越往后走两人结合的可能性越稀薄,故事中充溢着不能用来呼吸的伤感气息,成年世界里用来当调剂品的气息。
电影快结尾时,张艾嘉出演的中年小柔对中年浩君说:“把头发剪了吧,那么老了,还留这么长。”
也许,这时候倒是该唱张艾嘉那首著名的《爱的代价》的时候了,“……走吧,走吧,人总要学会自己长大……就算是一个老朋友吧,也让我心疼,让我牵挂……”。幸亏没有唱。这么干净简洁的电影,不能刻意煽情,更不能用这种手法煽情。
电影结尾处,中年小柔坐在飞机上往自己的城市飞,看中年浩君送给自己的纪念品,那是一组各个时辰天空的照片,有一个条子,“这就是我想你的时候”。
真就是一部电影。也就是一部电影。我在深夜写这篇文字。现实中的浩君们睡得正香,小柔们都是别人的妻,睡着或醒着,安心或不安心地过着逐渐老去的日子。青春,是那床边的闹钟,仔细点听,嘀嗒作声;渐渐地,催眠,节奏分明地轻了,走了。
有一句话要写出来作为青春祭语,那是十七岁的小柔和十七岁的我们都问过的——“你喜欢我什么?”
1999/12/13 洁尘电影随笔精选集(共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