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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护爱情的两种极端方式

　　她是一个瘦削高挑的女人，不年轻，不艳丽，金发、黑衣；他是一个刚刚开始发福的英俊男人，黑发、灰衣、个子不高，笑容迷人。男人和女人分别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职业的、有没有婚姻，这些我们都不清楚，因为他们彼此也不知道。依稀判断出，他们俩都过得很体面，女人可能是母亲，因为男人说过一句话：“她那怀过孕的身体很美。”—能叙述的似乎就只有这么多了。如果这些叙述作为一份证词，警察局可能会很头疼。

　　不不，这些叙述跟案件没有关系。这是一个语焉不详的爱情事件。这是法国电影《色情关系》。

　　女主角是威尼斯电影节影后纳塔莉·贝依出演的。角色没有名字，干脆就叫她贝依吧。贝依是一个亲身实践探索性奥秘的女人，她在杂志上登启事，欲以性会友；男人罗伯兹见了很好奇，应约在咖啡馆与贝依见面，然后一起到附近的旅馆开房做事。两个体面的中年男女相处得很友好很客气，彼此也很满意。于是这种约会一周一次地进行着，每一次都是一个人在咖啡馆等着，另一个来了就起身一同去旅馆。每次分手时，罗伯兹总要客气地问：我用车送你一段路，好吗？贝依总是客气地拒绝，然后坐地铁离去。终于有一天，两人发现情况有异，他们开始“做爱”而不是“做事”了。爱情在他们之间开始出现。于是，贝依和罗伯兹共同决定，在必然的厌倦和懈怠到来之前终结交往，将爱情定格在盛开状态，让后半辈子为这朵花唏嘘感叹怀想不已。国外一个著名影评人曾说：“这是我看过的关于性这个题材的电影里面非常有吸引力、非常挑逗和非常聪明的作品。”还有影评赞美它具有深刻与浪漫相结合的光彩品质。我认同这些说法。像《色情关系》这种以性作为主题的影片，要获得一种美好和洁净的效果是很不容易的，但是，它居然就做到了这一点，让人匪夷所思。

　　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色情关系》里面的这一男一女居然如此强大，像哲人也像超人。在我们的生活里，有谁能像他们那样，为保护爱情的永恒，在爱情最浓烈的时候毅然而然抽身出来，优雅地告别？！

　　《色情关系》

　　比告别更为极端的方式是用死亡来保护爱情。也是法国电影，《理发师的情人》（也译为《爱比死更冷》）。

　　一个叫安东尼奥的男人，十二岁时，情窦初开爱上一个美艳的女理发师。小小少年频频光顾理发馆，享受暗恋和女理发师在头上摩挲的滋味。某一天，女理发师突然不明原因自杀身亡。少年在震惊中埋葬了一段幼稚的爱并固定了一种爱的模式。转眼间，时光飞逝，安东尼奥已经人到中年，谢顶、发福、孤独，还有点滑稽，脸上有一些老单身汉特有的古怪表情。这时，他又爱上了一个美艳的女理发师玛蒂尔德。他成了她的丈夫。他们两人拒绝朋友，拒绝交际，整日里甜蜜完美地相爱。玛蒂尔德因为这种幸福而心生恐惧，恐惧爱情消亡的那一天终会来到他们之间——终于有一天，女理发师在又一次美妙的做爱之后，悄悄跑了出去，一头栽进涨着大水的河里溺水而亡。

　　也许每一个在爱情最浓烈的时刻浸泡过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体验：甜蜜而忧伤。良辰美景，佳人如斯，人生在这一时刻美满得不像是真实的；正因为这种明显的虚幻感，让人倍感忧伤，心知肚明这一切都是要过去的。平常如我们，就这么又甜蜜又忧伤地等着这一切过去，等着双方荷尔蒙的指数缓缓降低，等着神仙眷侣彼此淡漠和厌倦，然后回复成人间怨偶。从这个角度讲，我们是如此强大，我们居然能够如此镇定地接受被损害被消磨的事实。

　　《理发师的情人》

　　想到这里我突然糊涂了：究竟谁更强大？是告别的和干脆去死了的，还是我们？

　　不肯面对必然将至的惨淡和不堪，在高潮处让这一切戛然而止，这是一种勇气。敢于面对人生所有的面目，敢于把人活一世的所有况味——枯萎、凋败、凄凉、虚无饮干，一滴不剩，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勇气？谁比谁更强大？谁比谁更心虚？

　　只是，决断的那些方式更易于审美，更利于惊叹罢了。也许就是这样。

　　2005/3/28 洁尘电影随笔精选集（共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