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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人与他们的妻子

　　由英美日德联合出品的电影《王尔德》（Wilde），是1997年拍摄的。我是在2000年的初夏才看到这部影片的，它被译为“心太羁”。学的是那首小男人的泣歌《心太软》的句式。港台的外国片译名令人厌恶到无话可说的地步，不说也罢。

　　看完《王尔德》，我突然想起前两年看过的《艾略特与薇薇》（Tom＆Viv，也就是被译为“笔外断肠天”的）。我觉得这两部电影之间有着一种相同的气质特点，像一个人出现在两个不同的但差别不大的场合。这种感觉还不仅仅是因为影片的主人公都是声名显赫的诗人、作家。是视角和态度的问题。一个导演是如何看待持文学身份的人，总是不由自主地在他的讲述方式中流露出来。在《王尔德》和《艾略特与薇薇》中，有一种对文学从业者的纵容和娇宠，并在此基础上将诗人、作家们惯有的幻觉意识给予赞美，给予诗意化的处理。我觉得这两部溺爱诗人、作家的影片应该是同一个导演。

　　我翻了翻资料。果然如此。我对电影有一种说不明白的直觉，这话说来有点骄矜，但事实是这样。当资料证明我的直觉时，我真有点骄傲。

　　这个导演是布赖恩·吉尔伯特。

　　在这两部将两个伟大诗人的怪诞甚至是恶劣的个人生活加以无原则称道的影片里，我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艾略特和王尔德身上。我历来对天才保持一种有限度的敬意，这种限度表现在我可以将天才的“才”和天才的“人”区别看待。当然，我相信这种说法，正是他的“人”造就了他的“才”。我可以厌恶一个我诚心认为杰出的作家，比如王尔德。这两部影片让我动容的是两个女人——艾略特的妻子薇薇和王尔德的妻子康斯坦丝。

　　T·S·艾略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丈夫？这个我们永远不得而知。若想了解一个作家的真相，在所有有关这个作家的文本中（包括作家自己的作品、访谈、印象记、日记、传记等），我对传记最不信任。我想，传记的作用常常只是告诉读者他什么时候做了什么事（这个也不能保证真实和准确），而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是无法获悉的，有的只是一个个版本，或是他人制造的版本，或是自己制造的版本。电影是另一种艺术形式的版本。在《艾略特与薇薇》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隐忍克己的丈夫，在与薇薇的家庭战争中充满了令人心酸的牺牲精神。“荒原”就是自己的家，“四个四重奏”是尖厉刺耳的，艾略特，苦痛地无奈地爱，直至最后被迫地不爱。而薇薇呢，一个最后是在疯人院死去的女人，理所应当被导演和演员共同塑造成一个乖张、古怪、歇斯底里的精神分裂者。这样的故事也许是事实，也许是捏造，也许是薇薇损害了艾略特，也许是艾略特迫害了薇薇……谁知道呢？我作为观众所能确定赞美的是薇薇的扮演者米拉达·理查森精彩绝伦的表演。薇薇，和杰西卡·兰格扮演的女明星弗朗西丝，伊莎贝尔·阿佳妮扮演的女雕塑家卡米尔·克洛岱尔，在我眼中，是最终走向了疯狂的天才女子的三个典范银幕形象。

　　《王尔德》

　　《王尔德》中，康斯坦丝成为薇薇的反面。当薇薇想要怀疑什么的时候，她会尖叫、砸东西、跟踪、往艾略特的信箱里倒滚烫的巧克力汁。而康斯坦丝被同性恋的丈夫明白无误地冷落、疏远、欺哄，生活在众人的非议和嘲弄中，并因独自辛苦地抚育孩子而损害了健康，她却一次次对着难得一见的丈夫微笑，说，好的，好的，还说，我爱你，我爱你。当王尔德因有伤风化罪入狱时，康斯坦丝来探监，含着泪依然微笑着握着王尔德的手说，我永远也不会和你离婚，我永远爱你——请原谅我的武断，这分明是个假人啊！她为什么爱他？为什么至死不渝地爱一个荒淫的、没有责任感的男人？对才华的崇拜真的可以支撑爱情吗？一个男人的才华真的可以如此彻底地摧毁一个女人所有的自尊吗？我不明白。我想起王尔德笔下的那个著名的快乐王子，当他最后贡献出自己的眼睛时，就真是一种盲目的贡献了。

　　我想，布赖恩·吉尔伯特看待女人的眼光是极端的，也是盲目的——站在他心爱的诗人、作家身边的女人，要么是疯子，要么是圣徒。

　　2000年5月30日

　　《爱情的尽头》 洁尘电影随笔精选集（共4册）